上午九點,在社區(qū)一樓大廳的值班室里,一位長期受到社區(qū)幫助的困難居民送來自己的一點小心意——一袋子還冒著熱氣的花卷,是自己親手做的。這樣的花卷,未見得如小吃店賣的那般可口,卻干凈實在,關鍵是有許多盛情在里面。陳萍第一個過去跟她打招呼,滿面笑容接下,拿起一塊,一面津津有味吃著,一面招呼大廳的人都來嘗嘗,我在現場,也是被邀請品嘗的對象。社區(qū)工作者們一面向那個居民道謝,一面不大客氣地接下花卷,大口吃著贊著手藝好,雖然他們一個多小時前才吃過早飯,其實不餓。見此情形,送花卷的居民很開心,陳萍看她眉頭凝結的愁氣散開了許多,知道她最近事事不順心,也就沒多問什么,只是一個勁兒隨眾直夸她手藝好。對于六年前患了乳癌的陳萍來說,“每幫一個居民解決一個困難,就多獲得一份快樂和存在感”。陳萍經歷手術和化療后恢復得很好,看上去比一般健康人還要活潑開朗。如果她不說,那么你絕對看不出這是個大病患者。這或許就是“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效果。 其實,不僅僅是軍嫂陳萍,許多社區(qū)工作者諸如晏妮等等,都以給困頓者提供“拉力”為樂。曾幾何時,他們也是亟需幫助的人,作為城市里千萬普通百姓中的一個,見多了散落街巷角落的世間百態(tài)、人情冷暖,因為這樣,一點點溫暖便足以讓他們動容,同時他們也期待自己有一天成為這個送出溫暖的人。所以,當他們有溫暖別人的機會時,一定是全力以赴。 2012年,陳萍接待了一個要求“吃低!钡闹心昱。她看見,這個女人是被老父親牽著進門的。女人留給陳萍的最初印象,外表秀氣且文靜,外面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時不時咬咬自己的手指頭,偶爾流露出類似稚童的表情。如果仔細觀察,會發(fā)覺這個女人的一只手,一直牽拉著陪她一塊來的父親的衣角,一分鐘也不曾松開。那個女人在一旁沉默地做著小動作,她的父親跟陳萍細細地介紹了情況。 這對父女之前一直住在“特鋼廠”那片,因為拆遷安置到這個社區(qū)。女人自小就患有精神障礙,雖然已經47歲了,但是不曉人事,生活也不能自理。母親早逝,父親獨自拉扯照顧女兒,無論走到哪里,女兒都要父親牽著。如今父親已經70多歲,精力大不如前,所以想著給女兒未來的生活謀求個基本的保障。 按照規(guī)定,陳萍要到申請“低保”的家庭實地走訪。在那個安置房小區(qū),陳萍叩開父女倆的房門,“怎么說呢,父女倆的生活不能用簡陋來形容,而是不堪”。見到有人來訪,女人怯怯地躲到父親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木然地望著訪客;父親一邊顫巍巍地招呼陳萍找地方坐,一邊四處翻找干凈的茶杯,好給客人倒水喝。 “你沒有親眼看到當時的情形,這種現場沖擊力很難用語言表述。難以想象,一個中年女人像個孩子一般,跟著年邁的父親生活! 陳萍為這個女人辦理了“低!薄啄旰,與這個女人相依為命的父親去世。在社區(qū)的協(xié)調幫助下,女人得到了早年便離家在外的弟弟的照料,平時出門都由弟弟牽著。父親換成了弟弟。陳萍時不時上門去看她,每次都要主動握握她的手。 “社會的轉型,生活的失意,精神脆弱的人會不堪一擊。所以,社區(qū)里一直存在后天精神疾病或心理障礙的人,我們時不時會遇到,然后,盡可能幫助他們回到生活的正軌! 黑夜里,一個孤單的身影在社區(qū)的街巷徘徊。路燈慘白,映得他的身形格外瘦削。經過某個角落,他停下,木然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顆水果糖,剝開,扔給電線樁底下蜷縮的花白毛色流浪狗。那狗嗅嗅撥撥,不吃,抬頭,那人已經不見了。不多時,華彩菜市場對著的“美食一條街”又出現了他的蹤跡。入夜,這條街的火鍋店和燒烤鋪格外熱鬧,吃肉,喝酒,劃拳,人聲鼎沸。開心歡聚的夜晚,人們大概率會忽略掉那個光腳走過各色店鋪的人。買了水果經過那條街的陳萍注意到了那個人,趕上去,撫著他的背,一陣溫言相勸,牽著他的手送他回家。這個人,在我接下來的記敘中被稱作小熊。 霧霾停留在小熊的臉上,霧霾的生成來自心魔。哪怕一個36歲的男人,如果兒時心上有傷痕,那么,他可能終其一生來治愈童年。在陳萍看來,小熊缺愛,患得患失之間,才會失去常態(tài)。 小熊幼時的可憐與貧窮無關。父親做工程長年在外,母親是個優(yōu)秀的會計,無意中將一分一毫的算計和那種固守原則的強勢都帶到了工作之外,所以,不著家的父親在母親看來滿是問題,難得回家的父親回應母親抱怨指責的唯一方式是冷戰(zhàn)。雖然,雙方都努力做出疼愛孩子的姿態(tài),但那種細微之間的不自然,敏感的孩子卻能夠全數捕捉,并在心中發(fā)酵出委屈又自危的情緒。 小熊曾是四川美院的高材生,畢業(yè)時因為學業(yè)優(yōu)秀而留校。我猜想,或許正是打小藏著不能對旁人說出口的心事的人,才會摯愛外化抒發(fā)自身各種情緒的美術吧。在美術學院,充滿才氣的小伙子交了一個女朋友。有人愛了必須牢牢抓緊。對小熊來說,他極度依賴這段感情,像渴極了的人端著一碗水一樣。兩人好到如膠似漆。他們畢業(yè)后一段時間也在一起,本以為可以一直如此,可是,后來女朋友因為工作調動去了上海,聯(lián)系漸漸減少,冷漠顯而易見。終于,女友以不愿“異地戀”為理由,向他提出分手。晴天霹靂,挽回無果,他的精神心理疾患正是自此誘發(fā)——平日一言不發(fā)呆若木雞,白天悶在家里,夜里便毫無目的地游蕩在大街小巷,還常常光著腳。如果有人欺負他,他也不還手。他的病經過治療大多時候比較穩(wěn)定,當年因病從美院離開后,天天就在家里畫漫畫——到今天依然如此。本來,畫畫也可以謀生,但現實也不易。給雜志社或出版社投稿常常被打回來,所以一直也沒有收入。最初是小熊的母親到社區(qū)求助陳萍,陳萍為小熊所處的困境揪心,跑上跑下為他申請了“重大精神病鑒定”,這樣一來每年有3000元補助。錢不多,只能表達對困難居民的扶助。其實,陳萍最擔心的是,這個原本優(yōu)秀的男子慢慢被心病廢掉。所以,陳萍做得最多的,是鼓勵這對母子千萬不要放棄生活的希望,讓那個富有才華的男子千萬不要放下手中的畫筆。 “我非常主張把精神心理救助組織邀請到社區(qū),或者有條件的話購買這方面的專業(yè)服務。因為有的人需要更多的拉力,有了這些拉力,他才可能重新站起來。”陳萍說。 社區(qū)書記劉德軍的工作筆記里記錄了一個“啃老族”的故事。那個“啃老族”40歲出頭,一直沒有工作,靠著父母養(yǎng)活。母親去世早,家里全靠父親一人苦苦支撐,他也幫不上一點忙。父親去世后,這人住在老公房里,靠著老輩子留下的2萬多塊錢“遺產”,過著極其艱苦的生活。他幾乎不與外人打交道,但他平日的風吹草動卻極易引起街坊鄰居注意。開始有居民到社區(qū)反映此人的情況,還有人告訴社區(qū):無論身心還是經濟狀況,這個“啃老族”都處于極度困難和危險之中,甚至,隨時可能死去。社區(qū)知道情況后,第一個想法還是給他做做工作,讓他扭轉精神狀態(tài),然后再替他找份糊口的事情干。這次,上門走訪的也有陳萍。 對這個傳說中的“啃老族”,陳萍過去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待見到真人便大吃一驚:這個人瘦到脫形,頭發(fā)亂糟糟的很長,臉上掛的眼鏡,鏡片如啤酒瓶底一般厚——這是近兩千度的高度近視。陳萍還注意到,這人幾乎拿不動任何重物,柔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在這次詳細家訪后,社區(qū)決定立即帶他去醫(yī)院體檢,結果查出包括視網膜脫落在內的多種疾病。事實證明,這個人已基本喪失勞動能力。社區(qū)主動讓此人“吃低!。辦“低!毙枰贸鲈S多個人材料來辦手續(xù),那個人甚至迷糊得連自己的戶口本也找不到,于是陳萍替他補資料出證明,親自帶著他去跑各種繁復的手續(xù)。 “這個人‘啃老’,一部分的確是出于身體原因,但另一部分還要歸罪于失敗的家庭教育。獨生子,從小就在父母羽翼庇護之下成長,在嬌慣中變得任性怕苦。工人出身、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因為溺愛而事事由他,不想讀書就不讀書,不想上班就不上班。最終,溺愛釀成惡果,廢掉一個人!标惼颊f,“所以,在幫扶困難家庭的時候,我尤其關注這些家庭小孩子的成長狀況。” 有一對老兩口,是社區(qū)里的拆遷安置戶。這對“農轉非”夫妻,和他們的許多村鄰一樣,當初為了多個戶頭多套房子而辦了“離婚”,家庭禍根亦由此埋下。后來老頭子在外面有了“外遇”,老太婆堅決不予“放行”,夫妻長年鬧矛盾而無暇顧及子女。結果,他們出生于“80后”的一對兒女因為吸毒,雙雙成為社區(qū)矯正人員。老兩口的孫子9歲,被社區(qū)列為“困境兒童”。這個男孩子念小學,行為舉止一直令學校老師們頭疼——很不好管教,撒謊、打架、不合群,許多毛病。在家里,孩子也屢次顯露身上的叛逆。母親離家出走,吸毒戒斷的父親成天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孩子因為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一切而對父親有些仇視,他會阻止祖母叫父親起床吃飯:“誰讓你喊他吃飯的,不要喊他!他都沒管過我,我長大也不要管他!”陳萍跟那個孩子接觸很多。在她的印象里,這個孩子表面上霸道難纏,但骨子里卻是悲慘童年造就的早熟與自卑。這個孩子不能與人對視,目光游離。爺爺奶奶上了年紀,只能管孫子的吃喝,卻管不了學習教育。于是,社區(qū)針對這些“困境兒童”,辦起了“四點半課堂”,請市里的社工機構給“困境兒童”補課,同時也一點一滴重新塑造他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與之相對,陳萍也曾親眼見識過一位不離不棄的優(yōu)秀父親。這位父親的女兒同樣也是9歲,可這個乖巧漂亮的女孩自小就沒有正常的聽力,平時女孩都戴著助聽器。在父親的精心教導下,女孩學會了看唇語,學會了艱難地吐字說話。父親一心想讓女兒進入健聽人的世界,所以父親一直鼓勵女兒:加油,你和周圍那些女孩兒一樣。在父親的堅持下,女兒讀的是普通小學,與正常孩子在一起學習。上課時,女孩全靠看唇語,老師正面講解還好,可只要轉過身寫黑板之類,就不知道老師在講什么了。為了不落下功課,女孩回家,父親會把當天的課堂內容再給孩子講一遍。把一個殘疾孩子往正常孩子方向培養(yǎng),做父母的要投入巨大的精力,做出無法想象的犧牲。女孩的母親在法院當書記員,卻是簽著合同的臨聘人員;女孩的父親是某企業(yè)高管,也是家庭經濟的頂梁柱。為了全方位照料漸漸長大的孩子,父親被迫辭職,一家人的生活非常艱難。 陳萍對這家人的處境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幾年間我一直在想,到底有什么辦法能徹底扭轉這家人的困局?后來我們知道,人工耳蝸的植入顯然是一個最好的辦法!苯涍^檢查,女孩也確實適合植入人工耳蝸改善聽力。可是,人工耳蝸的價格在8萬至30萬之間,再加上手術費用,這些對于普通家庭來說絕不是個小數目,很多家庭因為攢不到足夠的錢只能放棄孩子寶貴的康復時機。但還是有機會——可以爭取免費植入人工耳蝸的國家項目,比如“七彩夢”“啟聰行動”“愛的分貝”等。除此之外,各省、市級殘聯(lián)對于人工耳蝸植入手術也有一定額度的補助政策,提供給符合條件的患者。 陳萍幫助那位父親與地方殘聯(lián)取得聯(lián)系,最終利用國家政策,給孩子免費裝上了人工耳蝸。 “有的人,我們扶她一把,是為了讓她堅持走下去! 數年前的一個大清早,居委會院子里來了一個面目枯黃的中年女人,甕聲甕氣地叫罵,罵的也沒有具體人,但是聽起來似乎把整個社區(qū)都帶進去了。那時陳萍來社區(qū)的時間還很短,她不認識這個叫罵的女人。社區(qū)的幾位大姐上前相勸,也有路過的居民停下來看鬧熱的。陳萍還在詫異著,旁邊有人告訴她,這個女人挺“造孽”,才38歲,娃兒也還小,就已經患尿毒癥兩年了。剛入職不久的陳萍很同情這個喚作潔兒的女人,熱心驅使,就主動去“貼”她,走得近了才曉得許多故事。 “第一次到潔兒家里去,我發(fā)現屋里雖然簡陋得很,卻打掃得一塵不染,連窗戶也擦得干干凈凈!标惼紝ξ艺f。 我好奇地問陳萍,你為什么老是喜歡觀察別人家里的清潔狀況?我都聽見你說過好幾次啦,比如灰塵有一尺厚,地面干凈得像鏡子一樣,如此種種。 “因為屋里打掃的干凈程度,從某個方面講,可以說明這個人的生活態(tài)度!标惼蓟卮。 如陳萍對細節(jié)的觀察,潔兒原本果真是個生活態(tài)度積極向上的人。潔兒的丈夫在一家三甲醫(yī)院的放射科做合同制技工,潔兒自己在商場里做銷售工作,站柜臺賣化妝品,幾乎年年銷量第一。忽然有一段時間,潔兒頻繁感冒,起先沒有在意,后來頭暈想吐實在難受,她就去醫(yī)院檢查,這才發(fā)覺肌酐指標高得驚人。她患上了尿毒癥,并很快發(fā)展到透析階段。每個星期3次透析,全部自費承擔。雖然丈夫多年來對她不離不棄,可是經濟困難和身心痛苦的雙重重壓,使?jié)崈洪_始抱怨和煩躁。 “我可以理解她的處境和想法,得了大病的人常常會怨恨老天為什么對他不公,這時唯有溫暖和關懷才能消弭怨氣!标惼颊f。 陳萍東奔西走,為潔兒申請了“臨時救助”,雖然只有一萬五千塊錢,對一個重病號來說,完全是杯水車薪,可就是這筆小小的救助金,但卻讓她真切感受到周圍的善意和鼓勵。是的,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真誠相待,使陳萍和苦難的潔兒一家成了好朋友。幾年后,潔兒的孩子念高三了,國家對困難家庭子女讀書上學也有利好的幫扶政策——這樣家庭的孩子讀大學有3000—5000元的補助。高考前,陳萍趕著告訴潔兒,需要的時候說一聲,但已經工作掙錢的潔兒告訴陳萍,自己會盡量承擔,因為,“社區(qū)還有比我更困難的人需要幫助”。 專家評論: 《社區(qū)現場》的立意好,瞄準了我國社會的最末端——基層社區(qū)。作為中國行政框架內政策落實下來的“最后一公里”、距離居民的“最后一米”,社區(qū)現場多故事,無論“決勝小康”,還是“城市建設”,或是抗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人民戰(zhàn)”,社區(qū)都是值得深入觀察了解的“樣本”,也是所有“國家任務”在執(zhí)行層的真正“中堅”,具有非常的意義和價值。 ——李炳銀 該作品堅持百姓視角,在一座新興直轄市萃取最能夠代表時代和人民的一線素材,以文學的方式記錄時代謳歌人民,“一葉知秋” 講好中國故事,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價值。 ——周航
作者簡介: 李燕燕,女,1979年10月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代表作包括《無聲之辯》《拯救睡眠》《天使PK魔鬼》《老大姐傳》《社區(qū)現場》《我的聲音,喚你回頭》等。作品入選《中華文學選刊》《中國報告文學精選》《21世紀年度報告文學選》等。曾獲第八、九屆“重慶文學獎”,解放軍原總后勤部第十三屆“軍事文學獎”,《北京文學》年度獎,《啄木鳥》年度獎,“書香重慶十大年度好書”等。作品入選“2020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等重要榜單。
拉 力
渝公網安備:5001030200275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