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特別熱,老鄧邀我去消暑。
我住在老鄧非常有特色的民宿院子里,老鄧忙完手里的活,來院子里陪我說話。
月光下,黛黑起伏的山巒上,明月靜謐,天空清朗,整個夜就是偌大的一幅水墨。我們閑聊著,夜就深了,老鄧沒有睡意,還在對我說:“我就想用我這雙手,將山里這些水竹,都劃成篾片。”
我知道,老鄧是要用這些篾片來編織山里的每一段光陰,每一處景致——它們或許是大雪封山時房屋上升起的炊煙;開春后叮咚的溪流和滿山的新芽野花;入夏后被鳥叫得空靈的山;秋天夜里被山風(fēng)吹凈的明月……總之,這山里的一切,他都要把它們編進(jìn)他的竹席里,讓買他竹席的人看一眼就稀奇上這里。
老鄧與我是20世紀(jì)90年代末在滾子坪山里認(rèn)識的。
滾子坪在婁山山脈的末端,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很多年前這里是非常貧困的地方。這些年通過人們不懈的努力,滾子坪被打造成了重慶市江津區(qū)塘河鎮(zhèn)的一處避暑勝地。
認(rèn)識老鄧,是因為我到滾子坪工作。
那年夏天,我把從家里帶來的竹席拿出來鋪到床上以備消暑用,卻發(fā)現(xiàn)竹席已經(jīng)破舊,需要換新竹席了。山里人告訴我,在山里,編竹席手藝過硬的,唯老鄧。老鄧身材矮小,黧黑,歲數(shù)并不大,只因相貌顯得老成,因此山里人叫他老鄧。
我向老鄧買竹席的時候,老鄧對我說:“我這里只賣水竹席,其他竹席沒有。”我對竹席并沒什么概念,只要是竹子編的竹席,我都認(rèn)可。但聽了老鄧的話,我有些好奇:“還有別的竹子編的席子?”老鄧并不搭我的話,自顧自地編織手里的竹席。
我有些尷尬,想找話說,見老鄧并沒有搭理我的意思,也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開口。
好半天,老鄧好像突然想起我是來買竹席的,才又抬頭問我:“你買不買?”我趕緊搭話,說:“買!彼^續(xù)問我:“好寬好長?”
我一時不知道他問的寬長是指的什么,就沒有回答。見我不回答,他就又不說話了,繼續(xù)編他的席子。見老鄧不再理我,我莫名有些不快,轉(zhuǎn)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碰到叫我去老鄧家買竹席的山民,他見我空手而回,忙問道:“怎么沒買?是瞧不上他編的席子么?”
我把在老鄧那里的遭遇說了。他一聽,居然臉上堆起了笑意,仿佛路邊怒開的野山茶。他一邊笑,一邊對我說:“這個老鄧,老毛病又犯了。他生性靦腆,生人面前是不多話的。走,我陪你去買!笔懿蛔∷臒崆,我與他重新踏上了買竹席的路。
路上,他告訴我,這山里的人家都窮,但老鄧更窮。他早到結(jié)婚的年紀(jì)了,因為窮,所以還單身著。老鄧在家排行老四,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前些年兩個哥哥激烈要求分家,就把老鄧分出來了。老鄧吃身材矮小的虧,對打理莊稼的事,很是吃力。幸虧他以前跟了個師傅,學(xué)了編竹席的活,才憑著這點(diǎn)小手藝艱難地養(yǎng)活著自己。山里人知道他的狀況,皆幫襯他,有買席子的,都介紹給他。
我很好奇:“為什么老鄧說只賣水竹席?”他說:“用來編席子的竹子有很多,有慈竹、風(fēng)竹、斑竹等。但是這些竹子的韌性都差,用它們編的竹席,不吸汗不耐用,沒幾年就壞了。水竹席就不一樣,不但韌性好而且更吸汗,就是用篾刀把篾片劃得比紙薄,它也耐用得很。一床好的水竹席,可以傳幾代人呢!
為了印證說的是事實(shí),他接著說:“我床上鋪的那床席子,就是水竹編的。那是我曾祖留下來的,油浸浸的色,一看就是老古董。夏天鋪在床上,人粘著就津津的涼,酷暑給人的燥,躺進(jìn)竹席里就沒了!
他說完順手一指路邊的竹子說:“這水竹賤得很,有土的地方它就能活?沉松,生了砍,砍不絕。用做柴燒都嫌它不熬灶,但打竹席卻是最好的東西!
我在老鄧那里買了一床水竹席,果然睡起涼爽得很。后來,我也經(jīng)常介紹人去買,和老鄧就慢慢熟絡(luò)了。再后來,因為工作的原因,我離開了滾子坪。這一去就是很多年。
再上滾子坪的時候,當(dāng)年介紹我買老鄧竹席的那個人已經(jīng)是山里脫貧攻堅小組的成員。我在他開的農(nóng)家樂里小住,問起老鄧的時候,他說:“晚上我叫老鄧過來陪你喝幾杯。”
我還沒有回答,他就繼續(xù)說:“這些年的政策好,老鄧已經(jīng)是這山里的能人了。我們村組織就近會編竹席的、日子過得艱難的山民組成了一個竹器社,由老鄧任社長。山民編的竹席由老鄧把關(guān)質(zhì)量,鎮(zhèn)上負(fù)責(zé)給他們宣傳找銷路。他們現(xiàn)在手工編織的竹席,俏得很。”
末了,他還很興奮地說:“老鄧這些年好運(yùn)也來得快得很,他在網(wǎng)上教了一個女徒弟,教著教著,人家被他的手藝折服了,把自己嫁給了他,現(xiàn)在孩子都兩歲了。”
再后來,大約在兩年前,我得知老鄧建起了特色民宿。他推倒了原有的破舊的土房,用山里的竹木修建了別具一格的民宿院落。
民宿里的墻面是用各式各色的竹席裝飾而成,屋頂則是用編竹席用不上的竹黃吊的頂。民宿里的家具一應(yīng)皆是竹子制作的,甚至連客人用的餐具,皆是他用竹子編的。最神奇的是他用竹編的湯盆,居然不會滲出一丁點(diǎn)兒湯水。
夜很深了,我躺在老鄧鋪著竹席的床上,屋外的山風(fēng)把月光從窗口吹進(jìn)了我的房間,在微風(fēng)里散散碎碎的。我枕著竹枕,躺著竹席,津津涼涼的感覺讓人心特別的安寧。
想著剛才我和老鄧在院子里的絮絮叨叨,我明白,這就是我們普通人的日子,也是我們靜好的歲月。
(重慶日報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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