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江津真武場,場上有個天上宮。天上宮是建于光緒二年的客家會館。 在我幼年時,天上宮改建為國營酒廠的槽坊,宮里的媽祖像被移到廠房角落。爺爺是烤酒師傅,我在他上班時常跑到那里玩。有天,他捻著山羊胡,指著門額上鐫刻的文字,教我識字。石門的一邊寫著“崇封溯宋元以始”,另一邊是“鐘靈在閩蜀之間”,頂上四字“天開福運”。 于是,我至小聽說了門楣上那對稱的文字叫楹聯(lián)。寫這幅楹聯(lián)的人叫鐘云舫。 去了縣城念中學?h城東郊有個公園,星期天便約上同學到那里玩。臨長江,風來清爽;林木秀,花團錦簇。公園有個長廊,古色古香。沿著長廊走過去,盡頭小閣樓。閣樓出來一位白發(fā)老人,好奇地問他,這里有啥呢?老人答:“鐘云舫寫的天下第一長聯(lián)! 鐘云舫,熟悉的名字。急切入閣樓,像要去見老朋友。 看著石壁之上,文字若游龍之行空,碧峰之逶迤。禁不住吟哦起來:“地當扼瀘渝、控涪合之沖,接滇黔、通藏衛(wèi)之隘,回顧蔥蔥郁郁,俱圍入畫江城……”《擬題江津縣臨江樓聯(lián)》的長聯(lián),洋洋灑灑1612字,號稱“天下第一長聯(lián)”的國寶,寫于光緒三十年(1904)。鐘先生當時蒙冤于獄中,以淚和墨、以血染紙,一氣呵成。從描寫江津的風景入手,是鐘云舫當年登江津臨江樓時的所見所感,再從四川寫到全國,從中國寫到西方,以借之傾訴不幸遭遇,抨擊黑暗現(xiàn)實,悲憤到極點。“楹昭日月;聯(lián)耀古今! 江津出“聯(lián)圣”,楹聯(lián)文化像江津這塊土地上盛產(chǎn)的廣柑、花椒、老白干,開花結(jié)果,歷久彌香。特別是新年到來,家家戶戶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吟春聯(lián),像年飯中必有的一道大菜,是節(jié)氣里固有的一種儀式,成老百姓對美好生活的傾情表達。 那一年,我家包產(chǎn)地獲得大豐收,母親喂的過年豬剛剛殺,也是我剛參加工作后迎來的第一個過年。我是家人最能識文斷字的,父親便把家里寫春聯(lián)的重任托付給我。 臘月最后幾天了,母親在忙著熏臘肉,父親搭著樓梯打陽塵,我和弟弟妹妹寫春聯(lián)。大清早,把方桌搬到院子里,筆墨紙硯擺出來。弟弟研墨,妹妹掀紙。我佯裝書生樣,蹲好步子,挽起袖子,點橫豎撇,一招一式寫起來——上聯(lián):春歸大地人間暖;下聯(lián):福降神州喜臨門。橫批:福喜盈門。剛剛落筆,身后響起了掌聲。我回頭一看,竟然圍滿了鄉(xiāng)親。 不善言笑的彭三叔對我豎起大拇指,其實他是別有用心:“崇偉,給我寫一幅嘛!薄昂茫∪,您說寫什么?”“把我家辦喜酒寫進去嘛!迸叮肫鹆,只比我大兩歲的彭二哥從南方打工帶回漂亮媳婦,過兩天就辦喜酒了。我略一思索,寫下了:“百年佳偶今朝合,萬載良緣此日成!薄叭,要得不?”只見他額上的皺紋舒展開了,邊給我點煙,邊樂哈哈地:“寫得好,寫得好!”戴二婆不識寫,也嚷著要我寫:“我不管你寫啥,有春聯(lián)貼在門枋上,才有過年的味道。”我寫好后,讀給她聽:“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樓。戴二婆,祝你健康長壽!”她踮著尖尖腳,拿著春聯(lián)就往家跑:“馬上回家貼起來!” 一個上午,我寫了春聯(lián)十幾幅。家家戶戶門聯(lián)上的“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那是改革開放后的聲音,是人們過上好日子的節(jié)奏。 新年到,回故鄉(xiāng)。高速公路通達,鋼鐵大橋相連。集鎮(zhèn)搞起了旅游,小小真武場越是繁華。來來往往的,很多是遠客,我是回家的故人。 公路兩旁,那么高的樓,密密的。我抬頭望上去,白瓷磚反光得刺眼,有人從窗口伸出頭來,陌生的面孔,連陽臺上插的幾株花草也是陌生的。我的老屋紫尾子在小鎮(zhèn)的角落,以前的泥路已鋪了黑油,踩在路面,光滑得讓腳不習慣。拐過彎,嘩嘩水聲傳來,雞鳴、犬吠是來迎接我的。沒有了漁船,是為了給紫尾子留住更多魚兒。河岸,捶衣捧擊打著霞光,浣衣女子的說話聲已經(jīng)不熟悉了,南腔北調(diào)都有,多是紫尾子從外地娶回的娘子。四下都是聲響,我反而覺得這里依然靜謐。 新年到,再把春聯(lián)寫。老父親拂去硯臺上的塵埃,弟弟想出聯(lián)語,我已久不動筆墨,握筆的手顫顫巍巍,在鮮紅紙上寫下:“黨慶百年,鄉(xiāng)村正譜小康曲;民勤四季,虎歲又迎大有春。”堂弟把春聯(lián)貼上堂屋大門,侄子們點燃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中,夾雜著老母親的呼喚——開飯了,過年了!
渝公網(wǎng)安備:5001030200275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