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一場特大洪水襲擊了重慶市萬州區(qū)五橋老街,老街全線被淹,幾棵高過老街屋頂?shù)臉,洪水也咆哮著一次一次昂起桀驁的頭,差點席卷到樹冠處了。 經(jīng)歷了一場洪災(zāi)的老街,浸泡過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面墻,在歲月里又添了一層深深的包漿。在臘月到來的年關(guān)時節(jié),我想去看一看,老街的人在怎么忙年。在老街,有我的血脈親人,也有我在老街居住時的街坊鄰里,他們是我在這個城市里的鄉(xiāng)親。 臘月來了,我漫步在靜謐而又煙火裊裊氣的老街,如乘上了一艘老客船,穿流到古銅色的舊時光里去了。正是冬陽天,光影中,老街的房子似乎處處都在均勻呼吸著,它徐徐吐出的氣流,彌漫著濃濃的年味兒。 我來到了那座橫臥河流的滄桑百年老橋,它靜靜佇立,工人師傅們還在維修老橋的橋礅。2020年7月16日上午,洶涌的洪水肆無忌憚地漫過了老橋,老橋的身子巍然聳立,但幾處橋礅被沖毀了。洪水退去,老街的居民們在河流下游沿線找啊找,有人還喊出了聲,像是在找自己失散的孩子。整整花費了2個多月時間,那些還躺在河床里的石礅,絕大多數(shù)都一塊一塊給找了回來。那些石礅,可是老橋身上的肉啊,少了一塊,在老街人心里,都是割了心頭肉的痛楚。 老橋,是老街人心里的老祖宗。 百年老橋的瘡痍軀體,深深牽動了萬州人的心腸。通過萬州區(qū)文物部門和專家們的集體會診,在2020年10月制定了科學詳實的整修方案,2020年11月中旬正式動工修復(fù)。萬州的能工巧匠們齊聚老橋,把那些找回來的石墩,一塊一塊安放在老橋母親的肩頭,再一處一處小心翼翼修復(fù)損毀的老橋處,預(yù)計整個工程將在2021年2月前完工。 那天我來到老橋時,恰好遇見中央電視臺記住鄉(xiāng)愁欄目的編導(dǎo)記者們在拍攝老橋。老橋上,65歲的萬老師正在橋上演奏薩克斯,是一曲《光陰的故事》,如泣如訴的樂聲回蕩在老街,一群撲閃著黑亮眼瞳的小孩,正簇擁在老人身邊聆聽。有多少光陰的故事,在這橋上的風里吹過,在這橋下的河水里流淌過去了。我認識老街居民們親熱稱呼的萬老師,他在部隊時就在文工團干過,轉(zhuǎn)業(yè)以后成立了自己的文藝演出隊,在鄉(xiāng)間為辦紅白事的人家演出。 10多年前,萬老師把演出隊從30多公里以外的小鎮(zhèn)搬到了老街,他也在老街居住了下來。萬老師住的那房子旁,有一棵遒勁根須爬滿老墻的黃葛樹,遠遠望去,根須漫漫的黃葛樹,如一個凌空欲舞的浮雕。萬老師演出之余,就是在這黃葛樹下,或者老橋上,演奏薩克斯。樂聲悠揚,也成了老街人心里婉轉(zhuǎn)的時鐘,要是幾天沒聽見萬老師演奏薩克斯,或是沒站在橋上練嗓子了,老街人心里就有一點慌了,開始不約而同打聽,萬老師,您去哪兒了?萬老師還常常無償?shù)貛献约旱奈乃囮,為社區(qū)居民們在樓院小巷義務(wù)演出。 去年夏天早晨的那場洪水,萬老師在雨聲嘩嘩中剛吃完早飯,不一會兒,就聽見社區(qū)的熊書記在小喇叭里一聲聲高喊:“大家快跑,快跑啊,洪水來了,洪水來了!”這個鏡頭正好被趕到老街拍攝新聞的電視臺記者小何發(fā)現(xiàn),后來,小何拍攝的這個畫面被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播出,萬老師在電視里看見了,他和老街的好多居民一樣,流淚了。萬老師后來帶著演出隊去老街清淤救災(zāi),他早已經(jīng)把自己生命的根須,如門前那黃葛樹的根須一樣,緊緊扎在了老街。臘月里,要不是社區(qū)的熊書記事先打過“少扎堆少聚集”的招呼,萬老師原本打算帶著自己的樂隊,在老街居民的樓院小巷里,再一處一處地演出,讓居民們快快樂樂歡歡喜喜地過上一個春節(jié)。 等中央電視臺的記者走后,我來到萬老師樸素整潔的老街家里,想看一看他家里準備了啥年貨。幾串臘腸掛在臨河的小樓陽臺邊,感覺發(fā)出了煮熟后的誘人香氣。萬老師告訴我,這些臘腸都是鄉(xiāng)里老家人送來的土豬肉經(jīng)過手工灌的,臘月里,他把一些臘腸送給了在老街賣化肥的老劉一家。去年那場洪水,老劉臨河裝肥料的幾個倉庫被淹,洪水浸泡過的肥料成了廢品,老劉家至少損失上百萬元。送臘腸去那天,萬老師原本想好好安慰一下老劉的,話剛說出口,老劉起身,發(fā)出爽朗笑聲說,萬老師,這可沒啥啊,人一輩子哪能不遇到一點事呢,人都還在嘛,你看這河水,平時溫溫順順的,它幾十年發(fā)一次大洪水,好比人發(fā)一次脾氣,這不奇怪。老劉還告訴萬老師,今年自己的老家搞鄉(xiāng)村振興,他前不久與老家來拜訪的村干部已達成了初步協(xié)議,自己也參與進去。 在老街,與萬老師家墻挨墻的黃師傅,他在老街擺鋪子修鐘表、畫人像,到今年已有37年時光。我爺爺生前沒留下過一張照片,那年有天,我父親去了黃師傅店鋪,由父親口述爺爺生前容貌,一周過后,父親去黃師傅那里拿畫像,一看見畫框里爺爺?shù)漠嬒,我父親頓時就哭了,太像了,太像了!而今,父親在家里供奉著爺爺胡須掩喉的畫像,一到臘月,父親嘴里喃喃不停,好似在呼喚爺爺從天而降,回家過年。一到臘月,被老街人親熱喚作的“幸嬢嬢”就匆匆忙忙去市場買回祭品放在供奉我爺爺畫像的案前,“幸嬢嬢”是我那喜歡半夜起床數(shù)錢的媽,但到了臘月,一向節(jié)儉的我媽,就開始了花錢的高峰期。我去黃師傅的店鋪時,他正戴著放大鏡給老街一個居民修手表。黃師傅告訴我,他在臘月里,還要為7戶預(yù)約的老街居民家畫像。 在老街的巷子里,我遇見了沿街巡邏的樊大哥,他就是去年那場洪水過后帶頭給頑強老橋鞠躬致敬的老街人,其實我本應(yīng)叫他樊叔的,是他自己幫我糾正了,說就叫老樊或樊大哥。樊大哥是社區(qū)小組長和一個樓棟的樓長,他剛從老街一家爐火熊熊錘聲叮當?shù)蔫F匠鋪子里檢查防火安全回來。在臘月里,68歲的樊大哥按照社區(qū)的工作安排,主要就是檢查春節(jié)前的安全工作。樊大哥隨身帶一個收水電費的小本子,一家一戶一店一鋪的情況都記得明明白白。樊大哥是老街供銷社退休職工,兒子一次次懇請父親搬到新城的家一同居住,都被老樊夫婦拒絕了。老樊說,“我走了,老街交給誰來照看,誰來看管,我不放心!边@些年的除夕夜,樊大哥是老巷子里最后的夜行者,沿街沿巷巡邏的他,也是老街除夕夜里最溫暖的身影;叵肫鹞9歲那年,從鄉(xiāng)里老家氣喘吁吁跑到供銷社來買剛到的《西游記》連環(huán)畫圖書,是當年的“樊叔叔”見天色已晚,去老街鋪子里給我買了兩個大饅頭塞到我懷里說,娃娃,快點回家去。而今,那兩個饅頭還在我心里冒著熱氣。 黃昏時離開老街,碰見剛到居民家去節(jié)前“送溫暖”的社區(qū)熊書記,他長我1歲,我叫他熊哥。熊哥對我說,一家一家去居民家把準備過年的情況了解清楚了,自己才放心過年。臘月里,熊哥還給在外工作的老街人一一打了招呼,今年春節(jié),盡量就在本地過年啊,家里有啥事,給社區(qū)吩咐一下,熊哥為此還專門建了一個老街在外人員的微信群。我握了握熊哥的手說,辛苦了。 從新城眺望老街夜里的闌珊燈火,在它的滾滾煙火里,我覺得如守在一個老爐子前,祥和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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