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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鈴:命如你我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風鈴    日  期:2021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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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哀樂,經(jīng)常占據(jù)了我們的生活,也濃縮了我們的一生。我見過的四種生命狀態(tài),有鄉(xiāng)村老人的老伴逝世后,自己變得沉默;有孩子與父母常年的較勁、對峙;有兄妹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也有大峽谷矗立在天地間的孤獨。他們是我的鄉(xiāng)親,也是我的親戚。他們有的是我血脈源頭的藤蔓,有的是我回鄉(xiāng)后,停泊親情的港灣。他們有的同住一個村,有的住在鄰村,距離的遠近,無法改變他們的狀態(tài)本身,就像我自己,無法改變我多年來養(yǎng)成的惰性、拖延的習慣。


第一種狀態(tài):沉默


這個老人,滿臉褶皺,歲月的風霜落滿了她的頭發(fā),額頭,臉上和嘴角。不管風雪天還是太陽炙烤大地,從早到晚,她坐在家門前,目光空洞,望著遠方,仿佛遠方有她的依靠,又仿佛遠方是一望無垠的空茫,和她的目光一樣空洞。我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又似乎在守什么。只要路過她家,我總能看到她枯坐屋檐下,有時雨水順著屋檐往下滴,濺到了她的腳上,腿上,衣袖上,臉上,甚至把她干枯的內(nèi)心淋得濕漉漉的,但她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不會挪動身子,也不會起身走到堂屋避一避雨。她就這樣望著前方——她是孤單的代言人,也是寂靜的代名詞。

她是我遠房的叔婆。她的老伴早在十多年前患病離她而去,撕心裂肺的傷痛是一個探測儀,每天深藏于她的身體,探測時間對她的傷害。老伴生前,他們互為知己,老伴的離去把她的愛情也殺死了。自從老伴走后,她就沉默下來,一起沉默的,還有她日漸衰老的身體和她一天一天逼近的晚景。我不知道有多少憂傷占據(jù)了她的心房,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回憶填充了她的當下和未來,或者她僅僅靠回憶活著。我十年前回村和十年后回村,她的狀態(tài)如一——獨坐屋檐下的身影和長久的沉默,讓太陽掛在她身上的追光燈的影子很長。她的生活除了一日三餐,就是獨對日出和暮晚。

她就像一個雕塑,把自己的一生雕刻進回憶里。她更像這個村莊,在時光中讓自己慢慢老去。然后,和大地一樣無言,走向大地,走向大地之下,老伴的房間,她的最后的歸宿。


第二種狀態(tài):鴻溝


村莊的另一個老人是我的三外公,活到了七十五歲,實在活不動了,就在一個夜晚,落了氣。老人患了呼吸道疾病,據(jù)說是肺氣腫。因為沒有去醫(yī)院確診,全靠五個兒女憑自己的經(jīng)驗總結來的。在鄉(xiāng)村,生病后能去醫(yī)院治療的老人,是很幸運的,那是他有一個條件比較好的家庭或者子女會拼盡全力。很多老人患病后,因為貧窮,因為疾病本身,只有把自己交給時間和命運。老人患病這一年多,在四個兒子家里輪流生活,一個兒子家中呆三個月。一個季度到了,就換到另一家。好在四個兒子相隔不遠,同住一個村里省去了路途的波折和搬行李的麻煩。

三外公身體虛弱,日漸消瘦是在那年春天;蛟S蟄伏了一個冬季,在來年的春天,潛伏在身體里的“蟲子”就要出來活動筋骨,同時有了時間的參與,這些“蟲子”就開始吞噬老人的身體,殺死身體里的血液和細胞,一天把老人“殺”一點,最后徹底把老人擊倒。老人熬過了又一個冬后,臥病在床,翻身靠人扶,吃飯靠人喂,拉屎拉尿都只能在床上進行。時間久了,大家也都麻木了。兒子們商量,能否讓嫁出去的妹妹一起承擔,要么出錢,要么出力。女兒聞訊趕回來,給了老人兩百元,陪了父親一夜后,就匆匆離開了。她說她的家庭也需要她,她不能因為長時間請假而把自己的工作丟失了——她在城里當保姆。

在寒冬里,老人終于熬不住了,把命交給了閻王爺,五個兒女為老人辦完喪事后,聚在了一起,他們盤點了老人留下的遺產(chǎn),一共有兩千五百元。四個兒子分配后,留給妹妹兩百元。當大哥把兩百元遞到妹妹手里,說了句,這是父親留下的,當作紀念吧。

妹妹沒有收下這兩百元,她在心中盤算,這不就是在父親重病期間自己給的兩百元嗎?

從此,妹妹和哥哥們,落下了難以化解的鴻溝。親情始終是親情,親情再也沒有親情,無論局外人怎樣調(diào)和,都無法讓走遠的心歸一。


第三種狀態(tài):對峙



這是上午十點。和村莊的老人,我的叔婆一起沉默的,是這間四十平米的家里的冷漠與對峙。屋內(nèi)陰暗,只有從淡藍色窗簾的縫隙透進來的光,隱約發(fā)現(xiàn)床上躺著一個男子。床很凌亂,暗紅色印花的棉被往身上一裹,男子把自己縮成一團,就像凋零在地上的柿子。衣服、褲子、襪子散落在床上,像一潭死水,死水偶爾都有微瀾,可這潭死水沒有微瀾,只有零星的污垢。床頭柜上,擺放著電吹風、方便面盒,一個塑料紙瓶內(nèi),煙蒂漂浮,暗灰色的煙灰懸浮在水上,像一個在水池里游泳的人,目光呆滯,雙手笨拙,永遠靠不了岸,永遠不知道自己要劃向哪里。

男子約摸二十四、五歲,雙眼迷離,眼睛的邊沿,漸漸暗淡的皮膚讓他的單眼皮眼睛越來越小。熬夜久了,逐漸形成的黑眼圈像夜里散落在他心角的秘密,永遠不知道他這樣的生活還能持續(xù)多久,更不知道他幾時才能與父母和解。

男子側(cè)躺在床上,雙手在屏幕上按著,屏幕是個長方形盒子,鎖住了他的人,也鎖住了他的心。有了這個彩色屏幕,他可以把自己關在這個不足十平米的空間,除了吃飯、上廁所的迫不得已,他舍不得挪開自己一小步。銀屏的亮度均勻,打在他暗淡的臉上,他把眼睛虛成一條線,越來越下降視力讓他離銀屏越來越近,幾乎挨著了臉。他的臉上,沒有打游戲輸贏時的喜悅與憂傷,只有一個灰色的主調(diào)。一個外表冷漠的人,內(nèi)心會有喜怒哀樂的漣漪嗎?他喜歡躲在暗角,就像大白天把窗簾拉得死死的,仿佛灰暗是他的影子,又或是暗色能抵押他內(nèi)心的彩色。

如果不是一泡尿把他撐脹,他永遠像個木頭人,在床上一動不動,更不會起身去隔壁的洗手間上廁所。網(wǎng)絡和手機,是支撐他生活的全部。他半分鐘上廁所,半分鐘回到床上,他不會給父母留半分鐘時間說話,更不會把目光引向正在客廳坐著剝毛豆的母親。

客廳的沙發(fā)上,穿著紅色棉服的女人,是他的母親,一個近五十歲的女人,齊耳的短發(fā)看起來很精干,但是她對兒子的教育與培養(yǎng),被自己梳理得一團糟。她一邊看電視一邊剝豆子,綠色的皮輕輕一剝,青澀的豆子鉆了出來,宛如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生命的瓜熟蒂落總是那么一塵不染,那么新鮮飽滿。

女人所在的村莊四面環(huán)山。從20歲來到這個山坳,一個男人、一堆土房、一群雞鴨、幾塊田地,是她生活的意義,門前從草籠處劈開一條彎曲的小路,是她通向娘家的路,也是她通往城里的路。

一年后,兒子出生,為家庭帶來了歡樂,也為只有兩家人(隔壁是哥哥一家)的“村莊”帶來了血脈的延續(xù)。家里添丁,讓年輕的夫婦手忙腳亂,他和丈夫節(jié)衣縮食,把兩頓飯按一頓飯吃,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好在兒子成績尚好,在班上排名靠前,這給年輕的夫婦很大的心理安慰,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讓兒子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呆一輩子。對他們來說,培養(yǎng)孩子,就是想盡辦法打工掙錢。

九十年代,隨著打工浪潮的興起,鄰村的男男女女像一尾魚,穿梭在沿海城市的街頭和暗淡燈火下的出租屋,他們以卑微的身份在城市里打拼,成為一塊磚、一顆圖釘,或一株風吹雨淋的小草,在高樓林立的地方找尋自己的生存密碼。他們是城市的寄宿者,城市沒有他們的根,他們的根在農(nóng)村,每逢春運的高潮,他們忙不迭地擠回家,卻發(fā)現(xiàn)田園荒蕪,只剩下老人獨對蒼茫的空,還有幼子越來越憂郁的眼神掩蓋了小小年紀應有的童真。村莊像一個牙齒不能關風的老人,在寒風中皺紋越陷越深,脊背越扯越彎。更令人揪心的是,全心全意用汗水拼來的學費和生活費,換來的卻是孩子越來越叛逆的心,和孩子不再與自己相依相靠的冷漠。

兒子高三那年,輟學了,于父母,晴天霹靂。兒子去深圳打工的前一夜,在紙上寫了一句話留給了父母——讀書不一定有未來,打工不一定很卑微。當夫婦倆趕回老家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留言,他們欲哭無淚,叫天不應。夫婦倆拼盡全力的目的就是不想讓兒子重復自己的老路,可兒子的選擇讓他們看到了兒子的未來——在城市的邊緣靠力氣和汗水營生。

夫婦倆拼命地給兒子打電話,近乎哀求的語氣求兒子回家,換來的是兒子冷漠的回應——我不讀書了,我要打工掙錢。無奈之下,夫婦倆只好隨了孩子的愿。

這個90后的少年到了深圳后,當搬運工,刷墻,當工人,每一個工種都不適應,他選擇了最“輕松”的網(wǎng)吧工作,在游戲的世界里尋求精神和活著的意義。多年后,少年回到了家,他的父母也在城里買了一套二手房,一家人擠在一起總歸比分散四處好。雖然少年和父母近在咫尺,心卻在天涯。漂泊歸來,少年除了剩下沉默和冷漠,什么都沒剩,連最后的親情也被時間無情的收割了。

一個屋檐下,生活著兩家人。少年不喊父母“爸媽”,老實巴交的父母也不會找少年促膝談心。三個“陌生人”在四十平米的房間里,生活了五年,直到今年四月中旬,因父親一怒之下對少年說了一句“滾”,少年負氣離“家”,至今未歸。

少年的母親,淚已干。少年在離家不足三公里的網(wǎng)吧打工,并在網(wǎng)吧周邊找了一個潮濕的小屋當作臨時的窩。兩股力量就像不同方向的拔河比賽,力量的相近讓彼此對峙的時間很長,哪一頭都沒有松動的意思。父母傷心至極,在心里抱怨自己家的孩子為何不如別人家的孩子,也沒有去兒子工作的網(wǎng)吧尋找,更不懂如何打開兒子緊閉的“心門”。少年繼續(xù)把這份親情看得很輕,比夢還輕,比浮塵還輕,輕得在他的心里泛不起任何波瀾,輕得他似乎找不到來路,也找不回歸途。

少年的母親,每天自責,要是年輕的時候不外出打工,對孩子多一些陪伴會不會改變兒子的未來?即使自己在外打工,多一些對兒子成長時期的關愛,一家人的凝聚力會不會增強?可是,沒有如果。她準備用余生的時間,尋找這無解的答案——她想與自己和解,與兒子和解,與對峙和解。

第四種狀態(tài)   孤獨在高處



我也想尋找這些無解的答案,我就去看平山湖大峽谷。我想清洗內(nèi)心的壓抑、沉默與泥沙,把峽谷的沉著、穩(wěn)定、智慧、圓滿請進我的生命里。

從張掖到峽谷,寂靜的路上只有我一個人。一臺車,一個人,是我這幾年主要的旅行方式。我每走過一個峽谷,我能聽到峽谷在和我說話。陽光抵達河谷的時候,就是一個巨大的轉(zhuǎn)經(jīng)筒,它以恒定的溫度和節(jié)奏在石縫與石縫間,在巖石與巖石間,鐫刻大自然的經(jīng)文。我在經(jīng)文上辨認著哪一條是蒼鷹飛翔的路,哪一條是通往靈魂的路,哪一條是時光調(diào)制了配方,經(jīng)歷了各種掙扎、孤獨、痛苦、解脫、重生后,自己為自己找到的拯救之路。而峽谷不給我答案,它讓我自己去尋找。

我一路找尋,我把自己置身于河谷。我看到跌宕起伏的巨石,在大地上起伏。巨石的身上,披著大面積的徽章——這是歲月的潤色,也是雨雪風霜交給它們的語言。我沒有能力給每一塊巨石和每一個峽谷取名,但我可以把心交給它們。我站在山腳下,我仰視它們,巨石不說話,像個古老的哲學家。我想問相對的高度與絕對的高度,哪一個才能與身心統(tǒng)一;我想問巨石上億年保持同一種姿勢,如何與孤獨相處,又如何去享受孤獨,化解孤獨。

為了離巨石近一些,我卸下身上的裝備,包括心靈的負累,帶著空空的自己往上攀。每走一步,我就用目光去抵達。我看到寒風在它的臉上刻下了刀紋,也看到霜雪把它的雙肩潑上了瘢痕,我看到日子把它磨礪出滄桑的臉龐,也看到歲月把它帶進了無限的孤獨——被遺忘的,被潛藏的荒涼的孤獨。我看不到巖石的壓抑和痛苦,我只看到它去接受孤獨,尊重孤獨和享受孤獨。上蒼把平山湖安放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就注定了它與生俱來的孤獨的宿命。它雖命定孤獨,卻沒有因此而不快,而是以真誠的態(tài)度,在重建中找到和完成自我——接納來自地殼的抬升、砂石的侵蝕、巖層的斷裂、河谷的沖撞、罡風的撕扯,這需莫大的勇氣,也需接受空蕩、寂寥的孤獨的回聲。這種回聲,在天地間很飽滿,尤其在這個蒼鷹飛過的午后,它以亙古不變的節(jié)奏和著大地的節(jié)拍,和正對面的另一個自己成為孤獨的復數(shù)——它原地廝守,迎接每一次晨昏,每一縷陽光,每一場與天地的對話,每一次與自己的交談。這樣的孤獨,是不是和圓滿有關?

到了山上,我找到了心中疑惑的答案。巨石的靜默不語是它們最神圣的存在。我不能抵達的高度,我就用心靈去抵達——一個圓滿完整的人生,不需要別人去審視和關注,自己豐富自己,用無限解讀無限,用遼闊占領遼闊。

于是,我想到了這幾種生命的狀態(tài)----沉默,鴻溝和對峙,每一種狀態(tài),被時間開采,也需時間去化解。每一種狀態(tài),是指南針,它指向特定的人群,也指向依存于所處狀態(tài)的個體。每種狀態(tài)是獨立的存在,也是個體身生命和心生命活著的依據(jù)。每一種狀態(tài)又都存在于天地間,組成生命多聲部的和聲。那些充滿對峙和鴻溝的生命狀態(tài),或堅韌,或柔軟,或封閉,或開闊——在孤獨中拯救自我,在開闊中尋找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