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街道曠無一人
仿佛人間已被騰空
監(jiān)控探頭像只縮頭烏龜
在路燈的腋下左顧右盼
眼神,非一日之寒
這條街上唯一的夜店
即將打烊。這里
剛完成一樁罪惡的勾當
烤架上,一只烤全羊
尸骨未寒。狼籍而絕望
摔倒在地的啤酒瓶
躺在自己的嘔吐物上
一醉不起。離席的人
應該都是那些
來自往事的人們。此時
他們還能再次回到往事嗎
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
留下來的,一定在等待
再次發(fā)生
我們一起來數九
一場雪落下
大地就被洗白了
世界一覽無余。天下烏鴉
站在墳頭,不一般黑
人間煙火,充滿戾氣
接下來,我們一起來數九
是爹媽養(yǎng)的都來數
從一數到九,數到
三九四九凍死老狗
就可以哭了,放聲哭
不要錯過
一年只有一次
如果你不哭,我看不起你
如果你不知道為什么哭
我說你沒有良心
說你龜兒,是從巖洞頭
垮出來的
誰,是探路者
他們在大山里修高速路
像在紙上談兵
在城開高速A3標段
旗桿山隧道出口,左道掌子面
施工隊長袁勝軍說:
這邊,每天向北掘進6米
那邊,每天向南掘進6米
——我們這叫打南北!
所謂工期,就是假以時日
當年,副縣長廖達章
帶領民工修公路,千軍萬馬
像古戰(zhàn)場上兩軍對壘
歷史上稱之為“筑老哈”
他死后,《人民日報》稱他為
——人民公仆
再往前推,就是愚公移山
領導,給了他更高的待遇
從開縣的滿月場到旗桿山
與父親56年走進城口的足跡
驚人的吻合
與腳力挑夫的足跡
與茶鹽馬隊的足跡
我想,拉伸一個夢
比圓一個夢更難
越直的橋梁隧道,越平的路面
鋪在上面的舊夢就越陡峭
在時間的彎道
我回頭看了一眼
在歲月的陡坡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
我不敢相信,伸一個懶腰
就能實現一個夢想
果真如此,留在古棧道上的腳印
一定會走出來
喊一聲冤
扭力
北城汽車站,候車室
城口至西安的長途車開始檢票
一個吧嗒著旱煙的老人
站在隊伍之外,人群之后
吧嗒。煙霧,不斷
從他的嘴角噴出,酷似
七十年代某個冬日的早晨
用搖把剛搖燃的老式拖拉機
突突冒出的青煙。他急切
而不自然地向檢票口探望
像探望一場洪水中
即將消失的漂浮物,身體
極不協(xié)調地前傾,像被什么拽著
他吧噠著,煙霧散開
千絲萬縷。他咳了一聲
閘口,一個長發(fā)少女回頭
沖他笑笑,轉身走了
他向前挪了一步
這一步,顯然
是被轉身的扭力
扯了一把
孬兒表叔的白毛豬
聽說孬兒表叔死了
我屁股下的殺豬板凳
往下一沉。我問
那他的白毛豬兒呢
也死了,先表叔一年
唉,我松了一口氣
這榮昌豬,也算一生榮昌了
15年前,表叔在三排山上
喂了一頭白毛豬,臘月間
他請來刀兒匠,七手八腳
把它抻在殺豬板凳上。刀兒匠
握著尺把長的尖刀
在它昂揚的脖子上,比試
像尋找一條毒蛇的七寸。白毛豬兒
撕心裂肺地嚎叫,嗓音條件
與阿寶不相上下。孬兒表叔
摁著它的頭,白毛豬兒的右眼
與孬兒表叔的左眼,形成
一個生與死的夾角。刀尖
已對準下刀的位置,一念之差
孬兒表叔把手一松
白毛豬兒,順勢死里逃生
除夕夜,豬兒匍匐在火塘邊打鼾
表叔用鼎罐,煮熟打霜的洋芋
與它共進晚餐。表叔說,
豬啊,兒啊,我不殺你
你活多久算多久,但千萬不要
死在我的后頭。這頭豬
生于2002年,卒于2017年,
享年15歲。在豬類
屬于長壽
打牛埡和我的幺爹
鹽巴,從萬源到城口,
茶葉,從城口到紫陽,
都是挑老二挑進、挑出。
打牛埡,是鹽茶道必經的埡口。
后來,公路從左手的歇腳坡
穿洞而去,再后來,又從右手的
廣賢埡,打了個洞,揚長而去,
打牛埡沒發(fā)半句牢騷,
這多像我的幺爹。設若,
我的幺爹還活著,冬月間,
在他滿一百歲的時候,
就可以摘脫貧困戶帽子了。
你再看,打牛埡,
像不像途中歇氣的挑伕,
一展勁,肩膀上的雪上加霜
就抖了下來。他弓著背,
一步、一步,
把夕陽挑上山頂。這一點,
足以證明,打牛埡和我的幺爹,
都是有脊梁的!
僵局
這場雪,持久不融
與時間形成僵局
像一場占領與淪陷的對峙
諸葛寨失守
土城,有十面埋伏
南門城樓傳來鼓樂聲
疑似空城計。原來
是民間樂隊在排練《春節(jié)序曲》
與三國無關。此時
一位身穿紅羽的少婦
正從東門梯子拾級而上
步履古典
像單刀赴會的使者
擦鞋的老嫗
我落坐后才發(fā)現
給我擦鞋的是個老嫗
她灰白的頭頂,略低于
我的俯視,我想退縮
她已將鞋刷置于我的鞋面
如同刀架在脖子上
我足發(fā)虛,懸空
她用左手扶住我的鞋幫
右手,開始來回擦拭
她擦得很慢,很吃力
像個笨拙的鉗工,用銼刀
銼我的良心,她手背的老人斑
像是銼刀上
落下的
鐵屑
鐵匠
小時候,父親打我像打鐵
掄錘、鍛打、淬火
我始終還是一塊毛鐵
他恨鐵不成鋼,陷入物理變化
與化學變化的雙重誤區(qū)
論原理,鐵成不成鋼
根本不關鐵匠的事。一塊鐵
可以輪著打、平著打
至可以卷起來打
啟承轉合,賦比興
成不成器,不僅看手藝
還要看火候
燈草
母親年輕的時候
常提起她夭折的兩個孩子
一個叫淑君,一個叫小牛
淑君一歲死于天花,小牛
生下來就得臍風死了
母親說起淑君時
眼睛里的燈草被挑了一下
她責備身邊的父親
老王,都是你瞌睡大把她整涼了
說到這里,父親就垂下頭
吸煙,一言不發(fā)
后來,我在課文里讀到祥林嫂
我就把阿毛想象成小牛
母親老了,不再提這事兒
我怕她老年癡呆
故意提起淑君和小牛
她像父親一樣垂著頭吸煙
一言不發(fā),我想她一定忘了
當她抬起頭來,我發(fā)現
她眼睛里的燈草,又被
挑了一下
找自己談談
酒醒之后
我應該找自己談談
從三天前的雨夾雪談起
從新聞聯(lián)播后的天氣預報談起
從冬至晚上的羊肉湯鍋談起
從最后開的那一瓶江小白談起
那天,我真的喝高了
在盥洗間,鏡子里的那個人
一直盯著我。這已經好幾次了
我不想惹事,轉身走開
我媽生前常說,讓人不是怕人
你狠,你就站那兒別動
你以為你是誰?
我呸,每次見到你
我就想吐
搬了遷的人
1982年我在紅花公社
搞第三次人口普查
公社曾書記在動員大會上
吧嗒著葉子煙桿說
如果你幾爺子
連幾個人腦殼都數不清楚
那就是你媽些脹干飯的
當時我聽了曾書記的講話
深感責任重大使命光榮
我和紅色大隊會計易守剛
不僅把人腦殼數得清清楚楚
還把支書鋪上的蚤子
普查了一遍并比對了血型
只是沒能分辨出公母
入戶登記時一個耄耋老頭問我
縣長還是不是敖本惠
我說1949年已經被政府槍斃了
他把我盯了大半天
還有一個中年男子
硬是想不起自己的歲數
只記得68年“十年浩劫”的時候
他的婆娘比他小兩歲
我扳起指拇對他說
你好生記到起,現在
你比你的婆娘大兩歲
他也把我盯了半天,然后
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不知道第四次人口普查時
他是否又重新忘掉了
今天,我在雞鳴鄉(xiāng)政府
碰到一個中年男子
他問我你是不是李書記
我說我不是那你是誰呢
他紅著臉對我說
我是搬了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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