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豌豆

銅豌豆本名童艾艮。

這“艮”字許多人不認(rèn)識，有人干脆念成童艾銀，愛銀子啊，不錯；還有人叫他童艾良，多了一點(diǎn)兒。但認(rèn)識他的人，都叫他銅豌豆。

銅豌豆小名嫩豌豆，長大成了銅豌豆。銅豌豆的意思很簡單，蒸不爛，煮不熟，炒不爆，捶不扁。他為人耿直，也固執(zhí)，像他名字那個“艮”。銅豌豆是位國企下崗工人，擅書法，會作文，開了一家公司：艮山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艮在八卦里代表“山”。

近年來，一些鄉(xiāng)鎮(zhèn)搞起了轟轟烈烈的鄉(xiāng)村旅游，銅豌豆成了搶手貨，人稱銅豌豆策劃師。他策劃的什么逍遙山莊、景悅山莊、福來山莊，應(yīng)有盡有。銅豌豆的腦袋不但銅，銅得有智慧，能把沒文化的地方整出文化氛圍；沒故事的景點(diǎn)就編出故事。

我受一位土豪之托，想請銅豌豆去給農(nóng)家樂寫幾幅字，編幾個景點(diǎn)故事。銅豌豆一聽土豪的名字和農(nóng)家樂的地名，立即拒絕。我急了，土豪是我老婆的舅舅，銅豌豆不買賬，咋辦？我是一家文化單位的小科長，和銅豌豆相交不淺，還是硬著頭皮打電話，問銅豌豆在哪里？他說在給一位小孩兒撓癢癢。

我立即去找撓癢癢的銅豌豆。

我在大寧河街柿子巷找到銅豌豆，那是他爺爺住的地方。

哇！銅豌豆坐在一個小凳上，正給一位老人撓癢癢。

老人是銅豌豆的爺爺，坐在藤椅上，像尊干枯的雕塑，躬著后背，無牙的老嘴微張，呵出熱氣，享受著銅豌豆的手指輕撓。

銅豌豆微俯身子，右手在爺爺后背衣服里上下游走，嘴里不停地：“右邊，左邊，再中間啊。撓癢癢，撓癢癢，撓著撓著不癢癢……”

春天的夕陽，照射著銅豌豆給爺爺撓癢癢的姿勢，多么美妙。

我有些感動：“你不是說給小孩兒撓癢癢嗎？”

銅豌豆從爺爺后背里取出手，抿嘴一笑：“爺爺今年九十九歲，難道不是老小孩兒？我是小孩兒時，他是老人；我快成老人時，他是小孩兒了，我不把他當(dāng)成小孩兒都不行。”

銅豌豆父母早逝，他是爺爺奶奶帶大的。

銅豌豆盯著我，笑道：“科長登門，羞煞我也。我后天去吧，必須的，保證不辜負(fù)你對我的期望，我肯定能編出神奇的故事來，你相信我嗎？”

我怎么不相信他？不相信，我不是人。

相信銅豌豆的人多得很。他曾被一個鄉(xiāng)鎮(zhèn)請去策劃鄉(xiāng)村旅游，他見到有根石柱像人形，還有隱隱的眼睛和鼻子呀，故事從他腦袋里冒出來：古時有年大旱，到處餓殍倒地，觀音頓生慈悲之心，用拂塵在山巖的洞穴上一掃，嘩嘩流出糙米。饑民有了糙米，得救了。觀音山出現(xiàn)了，誰不會叩拜？那里的鄉(xiāng)村旅游火了。

銅豌豆去一個鄉(xiāng)鎮(zhèn)搞策劃，見一處山洞很奇妙，他眉頭一展，故事有了：古時此地瘟疫肆虐，活人所剩無幾。一天，藥王孫思邈飄著白須回陜西路過此處，他尋一山洞，立即熬煉神丹。神了！患者服下藥丸，頓時病消。看看吧，現(xiàn)如今那洞壁邊的幾處巖石，真像熬藥的火爐和搗藥的器具。神話故事出來后，人們相互傳送，若有病患者摸摸那些神石，便可消除病痛。嘖嘖！現(xiàn)代人文化程度也不低了，卻依然相信遠(yuǎn)古的神話。據(jù)說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家樂“樂”了。

銅豌豆編的故事多啊，諸如陰陽石、黃龍灘、銅錢巖等等。

我等銅豌豆把爺爺送進(jìn)臥室后，便問：“你為何盡編些神話故事？好像有些牽強(qiáng)，還帶有迷信色彩。你后天去，最好不要編造神話故事，整點(diǎn)兒現(xiàn)代故事，行不行？”

銅豌豆瞪眼道：“現(xiàn)代的？好吧，今年正月初一，一只神鳥銜著一把夜壺進(jìn)入你家，滿夜壺都是金幣，你信嗎？”

我目瞪口呆。

我回過神來，取出兩千元錢放在銅豌豆手里。

銅豌豆看也沒看，丟在我手里，說到時再說報(bào)酬的事。

銅豌豆伸出手來，要和我握手？意思很明了。

我握了一下銅豌豆軟綿綿的手，只好走人。

第三天，銅豌豆失約了，他說自己重病去了重慶大醫(yī)院。

半月后，土豪打來電話，叫我不用去找銅豌豆了，他的農(nóng)家樂不允許擴(kuò)建了。我問為什么？土豪很喪氣，說到時再說原因。

我不想追問原因，想去見見銅豌豆。撥打電話，他說在爺爺家。

我去了銅豌豆的爺爺家，看見銅豌豆坐在院子里抱著他爺爺。

銅豌豆見我到了，輕輕一聲：“我對你撒謊了，你親戚的農(nóng)家樂在大寧河邊，挖掘機(jī)把那里挖得稀巴爛，河邊整得骯臟不堪。現(xiàn)在環(huán)保抓得嚴(yán)，那里成不了氣候。爺爺這老小孩兒雖然不識字，但他教會我怎樣活著，怎樣活成一條真正的漢子。他是我老師！”

我點(diǎn)頭兩聲，表示贊同。眼下環(huán)保督查正在進(jìn)行時。

銅豌豆輕輕取下爺爺黃色的軟沿帽，指著爺爺右耳處，那里沒有右耳。他還掀開爺爺?shù)囊陆�，左肋處好大一塊傷疤。銅豌豆聲音發(fā)顫：“爺爺說，這是他年輕時貪財(cái)?shù)拇鷥r�！便~豌豆依然抱著爺爺，身子一抖，“這老小孩兒不想活過一百歲。他覺得九十九歲就夠了。老小孩兒剛才要我抱抱他，他就這樣睡過去了，不會再醒來�！便~豌豆抱著爺爺，仿佛沒有悲傷。

我傻眼了。

銅豌豆撫摸著爺爺?shù)陌装l(fā)：“我原名叫王艾銀，銀子的銀，被爺爺改成了王艾艮，你知道為什么？”

愛銀？愛艮？我好像悟到了什么，又似乎沒悟到什么。

我哽咽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