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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瀾三品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8年3月29日     

張 涌

向晚倚窗,在滴答的雨聲中閱讀《探尋一個好社會》,等待它的作者冠生先生從外地過來。這本書還有一個副標題:費孝通說鄉(xiāng)土中國。一生探尋美好社會、思考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出路的費老,晚年樂觀預(yù)言:“中國人已經(jīng)站在了可以爭取美好未來的臺階上!蔽蚁,這個預(yù)言已經(jīng)應(yīng)驗在我上周剛剛?cè)ミ^的安瀾鎮(zhèn)了。

安瀾乃重慶巴南屬地,為古巴縣西南屏衛(wèi)。其地山多林茂,森林覆蓋率達42%。這些年,安瀾圍繞鄉(xiāng)村旅游、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康養(yǎng)做足功課,頗見成效。頂山村數(shù)千畝花卉苗木姹紫嫣紅,美不勝收;云嶺香山的梔子花載入中華藥典,馨香醉人;大來山幽處密林的小木屋浪漫神秘,聲名遠播。想玩心跳的,可以到五通村通天嶺800米山巔上,乘輕盈小巧的三角懸翼飛機,與李太白來一場“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的對話。想飽口福的,可以到鳳冠山體驗一把酣暢淋漓。我們此去,正當藍莓成熟,沉甸甸酸甜甜,惹人垂涎欲滴。同行如泣梅、鳥兒諸淑女,也直吃得口齒烏紫,在所不辭。

我最神往的是巴聯(lián)寺村。自鳳冠山出發(fā),汽車在叢林山崖間升降盤旋40余分鐘后,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但見丘陵舒緩,阡陌縱橫,屋舍錯雜,巨樟摩云。有小湖泊明凈如鏡,鑲嵌在紅心獼猴桃的淺翠深綠間。水之湄,荷葉田田,隨風(fēng)婀娜;水中央,山水相映,流光四溢。桃源勝景,非此地而何?

當?shù)卮迕袷巧裣伞K麄儼淹恋刈鲀r流轉(zhuǎn),每天還能上班拿工資,65歲后有超齡保險作保障。農(nóng)閑時節(jié),可以就近上農(nóng)民田間學(xué)校,聽“洋”專家“土”講授種葡萄養(yǎng)雞鴨或其它。公路幾乎通達各家門口,水泥小道鋪到田間,上班勝似觀光。路旁是各色花草,格;、玫瑰花,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爭奇斗艷。公路環(huán)湖,傍晚時節(jié),村民圍湖散步,嬉笑打鬧,自在自得。在南龍當過鄉(xiāng)長的李華和她曾經(jīng)的“子民”、同事親密無間地擁抱,肆無忌憚地開玩笑。

早年廢棄的南龍中學(xué)則變身鄉(xiāng)村酒店。在酒店住下來,開窗望月,一片清輝,萬籟有聲,蛙鳴如歌,令人神爽心清、肝肺澄澈、六欲俱滅。我庸俗的靈魂當即融化在如水的月光中,不忍睡去。當然,睡眠不佳的我,當晚睡得很好。次日,在布谷聲中醒來,登樓遠眺,萬山似海,翠微千疊?词锷鮿、云霞生輝,畫興不覺油然而生。遂鋪紙揮毫,作水墨寫生,畫二人合抱的老香樟,畫土墻青瓦與石磚混搭的農(nóng)舍,畫那份清新出塵的感覺,幾不知我為蝴蝶,抑或蝴蝶為我。

我想,倘若費老親臨,定然會欣慰地說,他們已經(jīng)探尋到了好社會,他們已經(jīng)爭取到了美好未來。

    

安瀾瀾安。潺湲叮咚、舒緩從容的安瀾河在境內(nèi)蜿蜒15公里,清淺寬闊的河床上星羅棋布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是玩水仗、捉螃蟹的好去處。安瀾河似一把小提琴,與連綿翠竹、豐茂水草、翩躚白鷺合奏著抒情小調(diào),不知疲憊。

但這條波瀾不驚的小河也見證過波瀾壯闊。安瀾也總讓人想起戴安瀾。雖然那個血灑緬甸的抗日英雄出生在安徽無為縣,與安瀾鎮(zhèn)并無交集。但寇氛東來,社稷飄搖,泱泱華夏,莫可免禍。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地名在我的字典里寫滿了悲壯。

安瀾與抗日烽火的交集是因為那場亙古不遇的大遷移。那是血與淚的交集,是艱辛與責(zé)任的交集。1933年2月5日凌晨,國民政府一聲令下,故宮文物分批啟運上海,拉開了國寶南遷的序幕。1944年冬,83箱精品國寶從貴州安順縣遷至安瀾鄉(xiāng)永壽村飛仙巖,直到1946年1月,這批文物才從巴縣轉(zhuǎn)運至重慶。

往事如煙,遺跡杳然。但我們還是意欲探尋舊蹤,冀有所獲?邕^安瀾河上的小橋,往對岸半坡攀爬。一路茂林修竹,蔽日遮天。掩映其間的,是幾間破舊的農(nóng)舍,土石相間,殘破飄搖。一口大石缸隨意荒廢在路邊。缸沿留下圓潤而深淺不一的磨刀痕跡,宛若蓮臺。名載史冊的飛仙巖隔河相望,山勢高峻,巉巖嵯峨。據(jù)說,為防止日機轟炸,當時的83箱文物就藏身山崖下的巖洞,當?shù)厝朔Q“飛機洞”。

作客安瀾的只有83箱文物,而整個南遷文物是13427箱。最令人動容的是,15年輾轉(zhuǎn),上萬公里顛沛流離,播遷10余省,百萬余件文物幾乎無一損毀。故宮先輩們的壯舉締造了人類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奇跡。

流年似水。當我們在藍莓園里大快朵頤、在玫瑰園中眉來眼去、在小飛機上君臨天下的時候,只有安瀾河安靜成一面斑駁的銅鏡,映照著那段犧牲與堅韌、擔(dān)當與堅守;只有安瀾河如冷眼旁觀的智者,陪伴著飛仙巖絮絮叨叨,淺吟低唱。

令人唏噓的是,歷盡劫波的文物,從此以后并未真正團聚。比如古代山水畫的巔峰之作《溪山行旅圖》、比如文淵閣本《四庫全書》、比如從安瀾運走的83箱文物,它們和60多萬件其它珍貴文物一道漂泊臺海。一峽長隔,故宮兩處。當年忽一散,聚首寧有時?情天長恨海,煙水何迷離!

好在,文物猶在,文脈尚存。國寶分藏海峽兩岸是一種遺憾,但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傳承弘揚中華文化的特殊紐帶作用。

    

文化是紐帶,也是潤滑劑。好社會滋養(yǎng)文化,文化扮靚好社會——這是安瀾給出的答卷。安瀾畢竟為老巴縣所屬,文化遺跡無所不存,對文化的敬畏無所不在。這可以從保存完好的寶峰塔得到佐證。

寶峰塔又名文星字塔,位于安瀾鎮(zhèn)頂山村東,坐東向西,南依寶峰寺,青石砌就,仿木結(jié)構(gòu),七層樓閣式。塔體通高十二米。二至五層分別有銘刻,題記“大清道光丙辰歲冬修建”歷歷可辨。

書籍在老祖宗的心目中是非常神圣的,所有用過的字紙或廢書,都要收集起來。字塔的功用,乃是將其放到塔中焚燒,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文化“惜字如金”“敬天惜字”的理念,因而字塔在過去是隨處可見的。只是那些年遭遇了種種浩劫與“洗禮”,像文星字塔這樣保存較好的,已寥若晨星?梢姲矠憘鳠羧绻剩梢姲矠懭藢ξ幕木次芬幻}相承。

文星字塔是一種農(nóng)耕文明的活化石,是安瀾先民崇尚晴耕雨讀的圖騰。它其實也投射著、寄寓著華夏先民們對“耕讀傳家久、詩書濟世長”的仰望和向往。順便說一下,這是我最早記住的一副對聯(lián),它鐫刻在我所讀村小的石門柱上。當然,村小是原來的地主大院,主人姓冉。在當?shù)乇緛硎苋俗鹬氐娜郊以绫恢鸪龃笤骸,F(xiàn)在知道,冉姓地主其實就是傳統(tǒng)社會里區(qū)別于普通鄉(xiāng)紳的鄉(xiāng)賢。我記得,我的父親,一個覺悟奇高、50年代初入黨的志愿軍老戰(zhàn)士,給我講過一個又一個鄉(xiāng)賢的故事,講他們的勤勞節(jié)儉,講他們的晴耕雨讀。

今天再談晴耕雨讀,似乎有些酸腐、不合時宜。但我想,在物欲橫流的當下,在喧囂市井中迷失了家園的我們,倘若能不時來到安瀾,過幾天晴耕雨讀的日子,庶幾能免于被喧囂的紅塵軟埋;倘若能重尋鄉(xiāng)賢文化,必定能繪就鄉(xiāng)村振興藍圖,創(chuàng)建美麗鄉(xiāng)村。


                (原發(fā)于《重慶政協(xié)報》2017年11月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