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的阿狄麗娜

疏 影

梁君在音樂界名聲斐然。春天時，老同學(xué)洪嘉陵委托他帶一個學(xué)生，他頜首答應(yīng)了。

“這是竹心。”那天下午，太陽暖暖地透著金色，洪嘉陵跟梁君介紹。梁君打量著竹心，心里有些驚訝，似乎在哪兒見過？那一瞬間梁君的大腦急速地倒帶卻還是沒有回憶起來�！澳氵^分緊張了！”梁君在心里嘲笑著自己。這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素顏，清凈，嬌小，一件薄薄的紅色羊絨衫，一條灰色小方格A字短裙，淺淺的微笑里卻透著一層淡淡的憂郁，一朵小小的云色絹花斜斜地點綴在胸前，透著幾分嫵媚和別致。初春的陽光透過搖曳的花影輕撫著竹心,茶室輕輕回蕩著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水邊的阿狄麗娜》，看著捧著一盞綠茶安安靜靜的竹心，仿佛一幅水墨畫，梁君忽然覺得這個畫面似曾在心底呈現(xiàn)了無數(shù)次，這個場景這樣一個女孩兒也是這樣明媚的陽光遠遠灑下來，梁君忽然有些恍惚。

梁君不知道竹心的音樂基礎(chǔ)，第一堂課，梁君讓竹心試著彈彈鋼琴，竹心竟然是白紙一張。梁君讓竹心唱一首歌，竹心選了《葬花吟》，梁君心里震顫了一下�！盎ㄖx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曲《葬花吟》如泣如訴。梁君知道，竹心正在讀研，生命中經(jīng)歷的都是象牙塔的安靜和圣潔，怎么會是《葬花吟》？再抬頭時，看到竹心有些凄婉的神情，怔怔的樣子，梁君關(guān)心地問：“怎么了？”聽到老師問詢，竹心似從夢中驚醒，不知所措地看著梁君。梁君又重復(fù)地問：“你怎么了？”竹心清醒地搖了搖頭，然后彎了下唇角。

梁君也搖了搖頭，似乎要甩掉些什么思緒。其實，竹心沒有音樂天賦。沒有鋼琴基礎(chǔ),沒有聲樂基礎(chǔ),沒有歌唱基礎(chǔ)，不懂發(fā)聲，不懂調(diào)節(jié)氣息，甚至在音準(zhǔn)和節(jié)奏上都不能夠準(zhǔn)確把握。但是，竹心的那曲《葬花吟》卻似有若無地在梁君腦子里余音裊裊，歌聲中哀傷凄婉的如泣如訴里有什么東西在揪著他的心，欲罷不能。梁君很迷惑，帶了桃李滿天下的學(xué)生，卻從來沒有人似竹心這樣：如此沒有音樂天賦卻又能如此打動人心。梁君嘆口氣，終于打消了放棄這個學(xué)生的想法，強烈的事業(yè)心和同樣強烈的好奇心，促使他去尋找她打動人心的真正緣由。

梁君為竹心準(zhǔn)備了一份特殊的教案，從最基礎(chǔ)的聲樂知識do、re、mi、fa、so、la、xi音階和最基礎(chǔ)的認識鋼琴鍵盤開始補課。

竹心很安靜，認真聽梁君講課，記筆記，跟著梁君不停地練習(xí)音階、發(fā)聲和氣息調(diào)節(jié)，熟悉琴鍵。中途休息時，為老師摻茶倒水收拾曲譜，乖巧又禮貌。梁君自信自己的教學(xué)方式和這份特殊的教學(xué)方案，也為自己慧眼識人充滿了自豪感。第二堂課，第三堂課，第四堂課，竹心在急速進步，也慢慢會有一些提問和自己的見解。梁君為竹心的努力和聰穎而倍感安慰。

日子就這樣走到了夏季。梁君習(xí)慣了和竹心共同沐浴在音樂殿堂的快樂之中，漸漸地他們也會在練習(xí)間隙聊一些音樂之外的話題。竹心很崇拜梁君對音樂的理解和領(lǐng)悟，每每沉醉在梁君十指間傾瀉而下的行云流水之中，時而凝眸沉思時而怔怔地淚光閃閃。梁君也漸漸癡迷于這種輕柔的音樂環(huán)境和那個蘭心蕙質(zhì)的女孩兒，為竹心填詞了《世界多美麗》，一個音符一個音符教竹心彈奏和吟唱。漸漸地，梁君的驕傲被一分一分地吞噬掉了，而每一次梁君試圖表達心意時，竹心都會恰如其分地顧左右而言他，既不會傷害梁君清高的自尊，也巧妙地化解了那一份尷尬。慢慢地，兩個人竟刻意陌生起來，一不小心望向一起，竹心就會紅了臉兒把頭低近琴鍵上，而梁君就趕緊去翻翻曲譜，善意地岔開那一個個偶然而必然的瞬間。

為此，梁君一直苦惱著。他不明白竹心為什么要把自己人為地封閉成一只蛹？讓才華橫溢的他找不到可以楔入的哪怕只是一個縫隙？兩個人都開始了沉默，除了練琴幾乎不說一句話，表面的平靜在積聚著沉重的壓力。“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梁君忽然想起了中學(xué)語文課本上魯迅那句名言。竹心去門外接聽電話的次數(shù)多起來，然后就怔怔地發(fā)呆，鋼琴也時常被彈錯，時不時還會突然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天氣漸漸寒氣彌漫了。梁君開始擔(dān)心。偶爾看竹心一個人蹙著眉頭望向窗外，整個人透著沉重和憂郁，梁君的心里充滿了愛憐和心疼。有一種保護的沖動在他血脈里橫沖直撞，但是，無一例外地都會遭遇竹心溫婉合理的拒絕。梁君心里承載了十萬個為什么，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到她隱匿的究竟是什么。

一天，竹心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學(xué)習(xí)彈奏克萊德曼《水邊的阿狄麗娜》嗎？梁君很詫異竹心的要求，這首六級鋼琴曲以竹心目前的情形確實不適宜學(xué)習(xí)彈奏。治學(xué)嚴謹?shù)牧壕�認為知識的積累必須一點一點地沉淀，不能拔苗助長，竹心沒再說話，神色黯淡地翻著練習(xí)曲。

此后，竹心再沒提過《水邊的阿狄麗娜》。

冬天來了，樹葉一片一片凋零。整整一學(xué)期鋼琴課即將結(jié)束，竹心忽然失蹤了，只留下三個字：我走了。

梁君發(fā)了瘋一樣尋找竹心，同學(xué)、朋友、同事，竹心可能要去的地方，尋人啟示像一支支利箭飛過報社飛過QQ飛過微信，如石沉大海，好像這世上從來沒有過叫竹心的女孩子，所有發(fā)生的事情宛若一場幽夢。每天下班經(jīng)過輕軌樞紐站，在摩肩接踵之間，梁君都會幻想著碰到竹心，會不會碰到她呢？如最初的認識，沒有任何征兆。梁君知道，這個樞紐站就是他們唯一可能遇見的地方了。但是，每一次幻想和希望都是泥牛入海。

寒風(fēng)凜冽。梁君仍然工作、生活兩點一線機械擺動，如一泓死水，波瀾不驚。只有想到曾經(jīng)在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竹心，那個偶然遇見的女孩兒，那個清凈又知性的女孩兒，梁君才覺得自己還活著。歲末新年，梁君忽然收到了陌生的快遞。疑惑地拆開，那是一條羊絨圍脖，散淡的金色散落著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朦朧線條，像一個個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音符在夢幻中舞蹈。沒有寄件人，也沒有留言，梁君知道那一定是竹心！

梁君終于焦急地盼到了洪嘉陵從南非歸來。

“水邊的阿狄麗娜？”洪嘉陵直直地瞪著梁君：“你為什么不教她？你為什么不教她？”面對質(zhì)問和責(zé)備，梁君終于明白，竹心就是為了那首《水邊的阿狄麗娜》，才拜師學(xué)習(xí)鋼琴彈奏。

洪嘉陵告訴梁君，竹心大二時愛上了音樂學(xué)院正在攻博的林間。在學(xué)院春季音樂會上，林間演奏的鋼琴曲《水邊的阿狄麗娜》醉了竹心。從此，卿卿我我，兩情相悅，而《水邊的阿狄麗娜》自然是他們最愛的音樂，沒有之一。圣誕平安夜，從音協(xié)主辦的“理查德·克萊德曼圣誕音樂會”出來，竹心還沉浸在克萊德曼親手彈奏的《水邊的阿狄麗娜》中，意猶未盡。竹心點開珍藏在手機中的《水邊的阿狄麗娜》，林間微笑著分享竹心的激動和浪漫。竹心把左耳耳塞塞在林間的左耳，而右耳塞塞在自己的右耳，雪夜，靜謐祥和，輕盈的雪花和著柔美舒緩又透著淡淡憂郁的音樂，仿佛聽到音符中的阿狄麗娜在水邊撩起的不是水波，而是愛情羅曼蒂克的輕紗。突然，一束比雪地更為強烈的燈光朝竹心橫掃過來，一秒，二秒，三秒，等竹心回過神來，林間已經(jīng)為了救她而躺在血泊中了。世界仿佛在一瞬間終結(jié)，竹心的腦子里只有林間殷紅的鮮血，白到刺眼的雪，還有一直回蕩在天際的《水邊的阿狄麗娜》。從此，定格。

梁君腦子里浮現(xiàn)出他拒絕教她彈奏這首曲子時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恨不能狠狠揍自己一頓。但是，現(xiàn)在誰也聯(lián)系不上竹心。梁君一次又一次滿懷期待撥動竹心的手機，瘋了似的自言自語：竹心，竹心，接電話接電話接電話�。】墒�，仍然是系統(tǒng)禮貌地提示，“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蹦且凰查g，梁君只覺得自己是如此無能�？逅�，崩潰，無助，他只想摔碎手中的手機。

一聲，兩聲，三聲，電話終于接通了。竹心的電話？梁君把手機緊緊攥在手心，心怦怦亂跳。似乎隱約有嚶嚶的哭泣聲傳來，梁君屏住呼吸，急切地問：“怎么了竹心，怎么了？”后來醫(yī)生告訴他，那時竹心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開機，只是為了跟梁君作人生最后的道別。梁君的心被什么緊緊地揪著喘不過氣來，他不停地呼喚：“竹心，竹心，竹心！”卻仍然只有很微弱的抽泣，時斷時續(xù)。梁君猛然撲到鋼琴前。話筒里忽然沒有了聲音，安靜得令人心驚膽顫。

病床上，竹心緊握著手機，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線曙光。突然，一縷縷舒緩輕快的琴聲飛過山川田野飛過湖泊森林。兩行清淚滑過臉頰，竹心哽咽著，傾盡最后的心力，沉浸在一行行音符中。那是林間彈奏的《水邊的阿狄麗娜》！恍惚中，她又看到舞臺上那個激情飛揚、清朗俊雅的少年——林間。竹心邊聽邊用雙手輕撫著想象中的琴鍵，她已經(jīng)不知道那只是一床被子，在她的意識里，那是只屬于她和林間的鋼琴曲，是他們的愛情信物啊！而那也是梁君老師教授的最后一節(jié)鋼琴課——《水邊的阿狄麗娜》，她終于跟著老師的節(jié)奏在學(xué)習(xí)彈奏了，林間終于可以聽到她親手彈奏這首鋼琴曲了，他和她心心念念的《水邊的阿狄麗娜》！

有水霧從心底彌漫開來，蔓延至她的脖頸，又溫柔地蔓延過她微微彎曲的嘴唇、鼻翼、雙眸，一直蔓延過頭頂。竹心的唇角抹著一絲笑意，淚水卻如珍珠般滴落下來。她聽到淚水掉落在“琴鍵”上了，很微弱的“滴答”聲，和著老師行云流水般的《水邊的阿狄麗娜》。手機滑到了地板上，而琴聲仍然在病房里起伏，沒有停止。

梁君的指間滲出了血色，染紅了黑色和白色的琴鍵，淚流滿面的梁君卻渾然不覺。

很久很久以前，孤獨的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雕塑了一個美麗的少女，每天對著她癡癡地看，最終不可避免地愛上了少女的雕像。他向眾神祈禱，期盼著愛情的奇跡。他的真誠和執(zhí)著感動了愛神阿佛洛狄忒。愛神賜給了雕塑以生命。從此，幸運的國王就和美麗的少女生活在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水邊的阿狄麗娜，一個美麗的希臘神話傳說。

竹心患喉癌已至末期。等梁君和洪嘉陵趕到醫(yī)院，只有一封竹心留給梁君的信，里面只有一句話：“對不起。我只能選擇悄然離開。如果你愛我，我寧愿如《水邊的阿狄麗娜》中的雕塑少女！”

梁君終于明白了竹心一次又一次深深打動他的是什么了。轉(zhuǎn)身，淚水橫流。

(選自《空山竹語》吉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