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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父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6年9月9日     

(作者:舒德騎)

父親早已辭世。

他墳頭上的荒草已有25個春秋的榮枯。

父親生前是個喝了二兩酒便歡天喜地的人。如今,他一個人躺在雜草叢生的荒野中,夠孤獨夠寂寞的了。每年,我們都要去看看父親。母親給他帶去的是香燭紙錢,惟恐他在那邊依然受窮受苦;兒女們給他帶去的則是鞭炮、白酒、牛肉干或豬頭肉,惟恐他老人家寂寞和時間長了沒有酒喝。

今年,我躊躇再三,決定給父親帶去一本書。

或許是附庸風雅或東施效顰,聽朋友說,那年他陪著名作家黃濟人回鄉(xiāng)掃墓,濟人兄在他曾作過國民黨將軍的父親墓前,既沒有點香燭,也沒有燒紙錢,而是含淚將他的成名作《將軍決戰(zhàn)豈止在戰(zhàn)場》一頁一頁拆下來燒化給他的父親。想來濟人兄的父親定能識文斷字且博古通今,如果他老人家在天有靈,定然比領(lǐng)受兒子燒上幾百億冥幣更感欣慰。

而我的父親呢?

我父親基本是個文盲。到他死時,他連自己的名字“舒登貴”三個字也讀不完整。如今要給他書讀,豈不是難為他老人家不成?

父親一輩子活得很可憐。

他一輩子如同一頭被蒙上眼睛的老牛,蹣跚著又饑又渴地拉著沉重的生活碾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循著碾盤邊上那個圓圈,氣喘吁吁筋疲力盡地走完自己的人生。

他一輩子吃的是干枯的草,喝的是苦澀的水,眼睛上蒙的是黑布條。他不知道碾房外面還有藍色的天空,天空中還有五彩的云霞,云霞中還有自由自在飛翔的鳥兒,鳥兒們還能無憂無慮地唱著悠揚婉轉(zhuǎn)的歌。

父親是個鐵匠。直到臨死前的那幾天,還在硬撐著極度衰弱的身體杵著鐵棍去上班。父親一輩子引以自豪的是他祖上傳下來的手藝。一塊爛爐鋼到了他手里,如同揉面團一樣,一會兒工夫就被他揉搓成了鋒利的鐮刀和斧頭。父親生前最大的夙愿,就是讓他的兒子繼承他祖?zhèn)鞯氖炙,成為手藝精湛的鐵匠。他那“父傳子,家天下”、“藝不孤身”的生存哲學(xué)不知在我們耳邊重復(fù)了多少回。

可他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送我們上學(xué)堂去讀書。他哪里知道,讀過了幾天書的兒女們,便會偷偷透過碾房的縫隙去看外面的天空,便會看見天空中還有許許多多值得追尋和遐想的內(nèi)容,便會生出許許多多飄飄緲緲五光十色的非分之想,便會回過頭去看一頭老牛蒙著眼睛氣喘吁吁掙扎著走圓圈實在太痛苦太悲哀……

父親帶著我們這個家族賴以生存的祖?zhèn)魇炙囘M了墳?zāi),祖(zhèn)鞯氖炙嚨搅宋覀冞@一輩人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不知父親和他的父輩們,對此是憤懣還是欣慰,是惋惜還是高興?

不管如何,總之我又來了。帶著這些年揉搓的文字,我到父親墳上來了——想來那邊也有識文斷字的先生和學(xué)生,但愿父親也能像生前求人念兒女的書信那樣,求人給他念念。說不定父親多聽人家念幾本書,也會像他的兒女一樣,偷偷透過墻縫去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天空中存在的內(nèi)容,然后再回過頭去,看看他的父輩們,心里也會滋生出無限的遐想和無窮的悲哀來。

我愛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輩們,我深深地愛著他們。我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著的是他們的血液,我知道我延續(xù)著的是他們的生命。

活著的是野花野草,死去的石頭荒墳。

死去的不能復(fù)活,而活著的人各有各的生存方式——隨他們?nèi)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