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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風情的文化書寫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6年4月12日     

——讀姚明祥散文集《酉州風情》

向筆群

土家族作家姚明祥本質(zhì)上一直是個鄉(xiāng)土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他的創(chuàng)作視野始終沒有離開自己長期生活熟悉的這片土地。多年前出版的文學作品集《永恒的歌》就是對他前期創(chuàng)作的一個小結(jié),表達了他對自己生活地域的精神歌謠,而最近又出版了他的心血之作散文集《酉州風情》,更是對他長期生存土地上的風情文化的精神書寫,釋放他的對鄉(xiāng)土即將消失的一種“文化鄉(xiāng)愁”。

酉陽是一個有著數(shù)百年古州的民族縣份,曾經(jīng)是歷史上武陵山區(qū)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土司統(tǒng)治數(shù)百年的地方,同時更是土家、苗、漢等各民族生存的家園。這塊土地上延續(xù)著很多燦爛的民族文化,彰顯出很多真正的地域文化特色。可是,長期以來,這個地域上作家和詩人對自己生活地域的風情往往只是停留在外在的描寫上,沒有深入其內(nèi)核,找不到生生不息的文化精神。而創(chuàng)作日漸成熟的姚明祥已經(jīng)完全意識到了這個地域文學創(chuàng)作的缺失。因此,他力圖通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表現(xiàn)自己土地上的風情美民俗美,尋找作家生存地域文化的根脈。他的《酉州風情》就是這樣應運而生的作品。

在他幾次向我談到要創(chuàng)作酉州風情的時候,我就對他有一種文化的期許。因為我們同是這個土地上的子民。盡管為了生存,我被迫離開家鄉(xiāng)這塊充滿詩情畫意的土地,但是,我的心總是與故鄉(xiāng)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且我也希望他能寫出真正屬于自己土地上的作品。當下所謂的“鄉(xiāng)愁”隨處可見,但是真正進入生命骨髓里的好作品寥寥無幾。更多的是,對外在物事的自然描摹和無謂的淺吟,沒有地域的文化內(nèi)涵,缺失了與土地的根本關(guān)聯(lián),削弱了地域文化元素。明祥《酉州風情》的誕生,是對當下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的修正。

一個地域的風情往往與愛情相輔相成,“酉州風情”必然與愛情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酉州,是中國土家族文化發(fā)祥地之一,是中國的民歌之鄉(xiāng)。由此可見,野生的文化在這里得到傳承。明祥自然也會從其中找到“風情”寫作的突破口。如《郎在高山打叫巖》就是書寫酉州的婚俗文化,從中探尋一種前仆后繼的人文精神;橐鍪蔷S系地域文化的紐帶,是民風民俗的基石所在:“提親”、“請媒”、“看人戶”等風俗在作品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特別是民歌的運用,更增添了作品的不少亮色:“天上無云不成雨,地上無媒不成親!薄袄稍诟呱酱蚪袔r,/打在嬌妹堂屋來;/娘問女兒什么響?/千年古樹落干柴。”這些含蓄的民間文學作品應該屬于酉州地域的千古絕唱。當我們讀到這些民歌的時候,我們就仿佛回到那悠遠的農(nóng)耕時代。傳統(tǒng)的風俗風情已經(jīng)逐漸離我們遠去,而在明祥的作品里卻勾起了我們無限的鄉(xiāng)思與追憶!吧降郎,極少有行人來往。一路上,二人盡可以放心大膽地擺談,不必像家里那樣擔心別人偷聽笑話。會唱山歌的,便鉆進樹叢讓綠葉把紅臉遮了,抒發(fā)歡悅的春心,或表達愛情的忠貞:這山?jīng)]得那山高喲,/那山有桃又有泡喲;/櫻桃紅泡嬌不想噻,/寧愿和大吃苦蒿喲!币环N消逝了的鄉(xiāng)村愛情讓我們留連忘返,激起我們清淡寡欲的心頭無限漣漪。顯然,這就是地域文化在我們精神生活的自然發(fā)酵。在物欲橫流的當下,我們要回到那種真摯的年代幾乎是一廂情愿。不難看出,明祥的風情系統(tǒng)作品,一方面是書寫一種地域的文化鄉(xiāng)愁,另一方面就是作家對地域風情的文化守望。兩者之間共同構(gòu)成了他作品書寫的經(jīng)緯,形成一個強大的文化磁場,吸引我們無限的享受。外在的風情文化與內(nèi)在的精神書寫,形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價值取向,從而消除了為寫風情而風情的膚淺表達模式!督袔r飛到堂屋來》就是對土家族婚俗的意象表達。以民歌作為寫作的引子,穿透在作品的字里行間:快的當年提親,當年認親,如是過快,發(fā)展神速,寨人也會發(fā)議論:這么快,莫非有(娃)了?寨人要硬梆梆地甩出一句指責:沒得家教!因此,作母親的,總是要時常給已戀愛的女兒小聲招呼道:“要給大人遮丑喲!莫……”慢的四五年,寨人也會感嘆:那她媽老漢留她硬坐得住呀!把地域人們淳樸的精神狀態(tài)勾畫得十分妥帖,生活的在場感顯而易見。所以,明祥的作品就凸顯了一種地域的因子,簡直就是勾勒出一幅人見人愛的風俗畫:“女兒有些不耐煩了,對著火鋪屋里嬌氣地粗聲說:“喊哪樣嘛喊?只說兩句話……”沒做別樣事。男友松開頸項的玉手,摸著長辮子,輕輕說:“走,我們在火鋪上去聽他們扯!睆呐畠旱膸孔叱觯驹诘跄_樓上的簽子欄里,二人的手都還牽得緊緊的。二人憑欄遠望,山寨的夜仍沉浸在春節(jié)的歡樂氣氛中,山風正醉,揉撫滾燙的臉頰;繁星調(diào)皮,窺探親昵的舉動。天上星光點點,地上燈光點點。哪顆星對著自己亮?哪粒光對著自己照?星是自己的,光是自己的,連夜都是黢黑發(fā)光的,都在對著自己照亮。在戀人眼里,山寨的夜晚,寧靜而美好!弊骷也皇窃谠忈岋L情文化,而是從作品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上去闡釋風情文化的內(nèi)核,超越一般作者只是認為表現(xiàn)風情的書寫弊端。無疑這與作者長期細致觀察生活有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生活的場景和地域語言在作品得到發(fā)散,形成一種視角的沖擊力:在寨人嘖嘖的驚嘆聲中,由丈人或丈母娘陪著,男方將各組禮捧送于女友的族親族戚中,并依了輩份,跟著岳父岳母大人的指點,禮恭畢敬地喚一聲:“大妑妑!”每到一家,便有鞭炮相隨,硝煙彌漫……如此這般認了親,得到了女友族家人的認可,寨人的知曉,這戀愛就算上了雙保險,到了喜期就一定要成親的。長期以來,我的創(chuàng)作主張是通過生活的細節(jié)書寫表達作者對生活的認同,而不是通過外在場景拼貼和文字雜耍來調(diào)戲讀者;蛘咭晃兑浦材承┧^的風情在作品之中,那無疑是一種無效的寫作。姚明祥似乎已經(jīng)規(guī)避了這種文字的恣睢!恫荒懿恍Φ臅r候》寫出女性在出嫁時候的情形,機智之中蘊含著作者的幽默,同時把當?shù)赜嘘P(guān)“土司初夜權(quán)”的傳說融為一體,使作品更有文化的分量。傳說,土司對容貌姣好的女子,在成親之夜,要行使“初夜權(quán)”。山高皇帝遠,土司說了算,平民百姓如之奈何?為所欲為的土皇帝,什么事做不出來?不足為奇……俱往矣!老哥子,總管喊開席,找位子吃飯去。一種地域文化的消解孕育著新的文化的誕生,其中也暗含不少的歷史韻味和反思!恫荒懿豢薜臅r候》寫土家族女性出嫁的“哭嫁”習俗,我認為,哭嫁是一個時期女性對傳統(tǒng)婚姻的反抗和人生轉(zhuǎn)折的小結(jié)?藜拮尮媚镒兂闪伺。作者沒有簡單的寫哭嫁,而是通過生活的場景來表現(xiàn)這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作品的傳統(tǒng)女性與酉州巾幗的對比書寫,其實就是一種文化的結(jié)束?藜拗皇亲鳛橐环N紙說風景而存在,但卻是留給這個地域的文化遺產(chǎn),哭嫁里也包含了傳統(tǒng)的感恩文化和孝道文化。而我們有些作者往往只留意到其中的一個層面!逗Y子篩米團攏來》本身是酉州的一句諺語,而明祥將之用于作品的標題,本身就具有地域的文化符號,形象地刻畫了婚姻的況景:結(jié)婚拜堂的習俗真實樸質(zhì),栩栩如生:新郎的外公外婆或舅父姨媽未到齊,無論天色多晚,都不能開席,要等他們坐首輪酒席。其中的習俗有著一種傳統(tǒng),在傳統(tǒng)中又有一種讓人崇敬的內(nèi)在本質(zhì)!痘斡朴频奶鹨狻穼懙挠现萆迺r的“月米酒”盛況,同時也滿含著土家人對生活的祝福與追求。在歷史的長河中,酉州屬于農(nóng)耕社會,在農(nóng)耕社會里,多子多福成為人們對待結(jié)婚的一種傳統(tǒng)追求,顯然“月米酒”就是錦上添花。作者對月米酒開始的場面具有一種人性的關(guān)懷!耙贿M屋,都爭先恐后地擠進月母子房間,抱起那小人兒,爭看細娃的乖丑長相,評頭論足一番,然后問產(chǎn)婦的產(chǎn)后情況:吃得不?奶水發(fā)來了嗎?坐月子要好生將息,莫粘冷水,莫久貪坐,免得日后手麻腰痛喲!還把各自作母親的實際經(jīng)驗紛紛全抖出來……”由此可見,作者的地域風情的書寫建立在生活的基礎之上,再進行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組成“酉州風情”的元素和文化基調(diào)。

酉州作為地理意義上的文化詞匯,有著獨特的文化承載模式,不能單純地看待風情表面的形態(tài),而是隱藏在風情背后的人文精神。堂屋作為土家族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場所,具有更為強大的生活功能和社會功能!短梦莸幕仨憽肪褪菍μ梦菸幕膬(nèi)在書寫和認同,修房造屋也是當?shù)厝藗兩钪械娜松笫拢髡甙研薹吭煳菖c堂屋的承載功能融入作品,既有幾分新意同時也展示土家族人生活的圖景。文化的含量明顯大于風情本身的含量,讓作品具有一定的文化深度和生活的廣度。經(jīng)緯交織,形成一個生命的追求和美好的向往。堂屋橫枋上紅紙上大書“紫薇高照”四字。紅紙對聯(lián)一帖,更添喜氣。堂屋后壁的正中央,擺了香龕和列祖列宗的牌位。遇上逢年過節(jié),就香龕下擺一張用土漆漆得光彩照人的四方桌,桌上擱上酒杯、貢品,插上香燭,燒幾堆紙錢敬獻祖宗先人。除了祭祀祖宗外,堂屋的最大用處就是辦紅白喜事。嫁女時,吃花圓酒;結(jié)兒媳時拜堂……死了老人,則在堂屋辦喪事,做悼場。堂屋的功能不言而喻,再現(xiàn)了地域文化的趨同,構(gòu)成風情之外的適用和價值認可。堂屋就超出本身存在的基本屬性與功用。堂屋是一個地域文化的根本延續(xù)。

我們說,美常常潛藏在我們的風情風俗之中。酉州大梁,多選杉樹,樹直水份少,搬運輕便。制成的大梁,斜置一側(cè),忌人畜賤踏。此刻,被放木馬上,橫置堂上兩列間。中繪太極八卦圖,“乾坤”二字印兩旁,左書“千秋萬代”,右寫“金玉滿堂”,兩端纏了紅綢,厚實正直,更顯威嚴。造屋上梁的風俗文化本質(zhì)上的精神追求,是“物主義”在精神領(lǐng)域的不斷延伸:吉日良辰好風光,/紫陽高照華堂上。/主家今日來上梁,/八卦九龍定屋場。/一看看到龍頭上,/世世代代出帝王;/二看看到龍肩上,/不出諸侯出臣相;/三看看到龍腰上,/子賢孫孝香火旺;/……榮華富貴萬年長!自然,一個地域人們精神追求得到儀式上的完成。火鋪是酉州的農(nóng)家生活物件,是每個家庭必備的家庭設備之一,它承載了多少家庭生活的路徑,也是生活圓滿的一種載體。明祥對火鋪的描寫,實質(zhì)上是對一個民族文化的探討。冬時圍坐在火鋪上烤火擺龍門陣是極有趣的事。雖然家家都有電視,但大家愛在火鋪上團堆。大雪封山,不能出門干活,就十個八個相約到一家火鋪上去團團圍坐,去享受這老天爺給的假日。火心里燒著碗口粗的棒棒柴或是牛頭馬腿狀的樹蔸,火光映紅了一張張粗糙而又十分興奮的臉。老人們喝夠了溫熱的苞谷酒,吸足了清香的葉子煙,將長煙桿從嘴里徐徐拖出,一拍膝蓋頭,來了精神:“嗨!頭回擺到……”就開始重復一個古老而遙遠的故事:9溪18洞在哪哈?火鋪是一種物質(zhì)文化,同時也是一種精神文化。人生多少故事就是發(fā)生在火鋪之上。沒有數(shù)典忘祖的民族才是具有根脈的民族,姚明祥的《燒紙燃怒火》就是拜祭祖墳的文化書寫。黃道吉日這天,不約而同的,寨民們帶上三十夜就預先備下來的豬頭肉,又稱“刀頭”、苞谷燒、板紙錢、油香粑、蘋果雪梨等祭品,扶老攜幼,熱熱鬧鬧一長串,從木門牽出,紛紛向半山腰各自的祖墳安葬地奔去。山寨四周的山坡上,各條毛狗小道都蠕動如蟻的上墳隊伍。平素荒蕪寂靜的土堆前,此時勝若鬧市。起伏連綿的山嶺上,如擺開了戰(zhàn)場一般,噼叭的鞭炮炸響聲,響徹云霄,聲傳遠山,此起彼伏,連綿不絕。拜祖場面的描繪更是讓人親臨其境,產(chǎn)生了精神的震撼。同時還把酉州歷史上著名的“何彩打教”融入其中,歷史的厚重感顯然也增加不少。不難看出,作者已經(jīng)克服了作品單一描繪風情風俗的寫作路徑,而是站在一定的歷史文化高度,打量自己土地上的風俗風情文化。這是一種具有創(chuàng)意性的寫作。也是他最初風俗風情書寫的一個飛躍。明祥像一個開礦工人,在酉州風情里挖掘著屬于自己的寶藏,或者更像一個淘金者,在自己的鄉(xiāng)土歷史中不斷篩選出黃金顆粒。有寫“過繼”風俗的《瑩火劃亮的瞬間》,也有寫酉州坐席的《孝孝和和團個堆》,更有寫酉州葬禮的《潛流在地下的語言》等篇章。作者以文化的眼光注視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然后進行詩意的表達。一個民族的生老病死就是一個民族生存的文化記錄。入土為安。土里生,土里藏,如一株小草,享受了陽光雨露,留下一絲綠色的記憶,帶著枯萎,化為塵泥。把亡人安放在地下,追思懷故,不慌不忙地在地上游弋。(《潛流在地下的語言》)作者的目光是比較銳敏的,他把當?shù)氐摹敖膛!迸c讀書巧妙的結(jié)合,形成一種似曾相識的文化形態(tài),設計成為了一個生活風景,一個礪志寓意,酉州人感同身受,所以要求子女:“媽老漢再苦再累再遭孽都要得,你要專心讀書,莫打玩逛!”而對那些脾氣勒橫的小男娃無不調(diào)侃地說:“送你進學堂,把你牛鼻子穿啦,你就犟不起哉啦噻!”把酉州人崇尚學習推舉讀書的人文景觀表達一覽無遺。從中也體會到了他對文化的崇拜!我的家鄉(xiāng)是人才輩出的地方,由于土司重視漢文化的教育,向外來文化學習,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在世界每個角落都有酉州人的影子。所以,明祥在這個層面的創(chuàng)作指向,使他的風情文化寫作更有深廣的文化魅力。他將酉州的打獵,酉州自然風景等文化元素搜索到自己的寫作視野,全方位地聚焦酉州的風情,突出了一種文化張力和歷史文化穿透力。如《雄獅勁舞》《被燻的年味》《汗水灑滿打杵窩》《瓦匠》《騸匠》等作品,風情之中閃爍著歷史的文化沉積。一種生生不息的地域文化精神構(gòu)成作品的主格調(diào),輕描淡寫中營造出一種濃濃的文化氛圍。他努力張揚著山水美,風情美,人性美。原生態(tài)的方言土語的靈活應用,使作品散發(fā)出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顯然,《酉州風情》優(yōu)勢還不止這些,無論是題材廣度和表達的深度方面,明祥已經(jīng)從傳統(tǒng)意義的寫作體式進行拓寬,文化因素鑲嵌在作品表述之中:現(xiàn)在的山寨薅草,沒了古代擊鼓唱歌的熱鬧,沒了現(xiàn)代出工混飯的辛酸。一塊地里,一面坡彎,常是單獨一人或幾人,且大多上了年歲。青壯年們,都紛紛出門打工找錢去了(《坡上青青草》)。一種文化鄉(xiāng)愁在明祥的作品中得到意猶未盡的釋放。一些風情在消失,一些文化在形成,在現(xiàn)代化的面前,作家只有無限的惋惜和惆悵。無奈之中選擇了表達,實際上也就完成了作家自己文化的精神歸宿。

誠然,《酉州風情》也不是一部十全十美的風情文化散文作品集,自然也存在了一些值得我們思考的地方,由于作者急于表達自己的文化立場,個別行文比較急促,言說話語過多,破壞了整個作品審美性,但瑕不掩玉,這確是一部值得一讀的地域風情散文。我相信,明祥將在今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得以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