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莊
阿蠻是一個有追求,有使命意識的作家,《紀年繡》是一部富有內涵,亦有新意的作品。在創(chuàng)作《紀年繡》之前,作者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寫了不少相關的研究文章,內容囊括蜀繡、油畫、版畫、工藝美術、傳統(tǒng)建筑和多種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甚至佛教、古建筑、相對論等等。小說的文化符號豐富,顯得很厚實。作品在寫法上也頗具匠心,通過蜀繡題材這個獨特的載體,挖掘巴蜀文化的深層內涵,折射社會變遷、人生境遇,時代風貌和人物命運,可圈可點之處甚多,而作品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的運用,則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比較特別的,富有有興味和意義的話題。
《紀年繡》從一個家族幾代人對蜀繡的癡迷、傳承和追求,引出人物命運故事和相應的歷史文化背景。小說中的人物個性鮮明,爺爺沈佩余、母親沈貞婕、女兒沈赫赫等三代人所處的時代不同,其人生命運所承載的內涵和所折射出的時代光譜也不一樣。比如母親和女兒同樣在青春時期遭遇了情感背叛,但兩者的情形和緣由卻大相徑庭,由此形成母女二人在為人處世上的巨大心理反差,也導致她們在藝術取向上的強烈異質化。
小說在結構方面很有特點,每一章都以一幅有代表性的刺繡作品為題。如此多的刺繡作品疊加在一起,照理說是容易使人產(chǎn)生審美疲勞的,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我在閱讀中一直保持著興味盎然的感覺。這不但是因為每一幅刺繡的構圖、針法、色彩和內涵都各具特質,絕不雷同,而且是因為作者所側重的是在表現(xiàn)作品后面的人。比如《天光》一章,小說通過對作品的懸念設置,層層揭秘,最后沈赫赫把最真實的情感托付給朱迪生醫(yī)生,也把自己愛情遭遇背叛的隱秘經(jīng)歷合盤托出。本來那是她對愛人的最高信任,但一直看似對其情有獨鐘的朱迪生最終卻未能免俗,不能接受她的以往的過失,最后以一種多少帶點悲壯色彩的特別的方式(搶險遇難)永遠離開了她。這讓沈赫赫再次遭受重擊,也令她不得不去重新面對和思考自己的人生。到此,讀者對《天光》這一章節(jié)的命題蘊含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魔幻現(xiàn)實主義給這部小說增添了一種異樣的色調,其主要內容皆與作品的中心人物沈赫赫有關。她的刺繡《梅魁桑首》《蝶舞之謎》《0崇拜》等等作品的構思,并非源自生活中的親聞親見,而完全來自天馬行空的靈感,卻屢屢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其真實的存在和對應之物,比如她竟然纖毫不差地繡出了從未聽說更未面識的遠在老家伴峽的梅魁桑首,還有她的一些作品與從未見面的生父易寶山教授的版畫構思的神奇契合等等,還有骨科醫(yī)生朱迪生和心理學教師梁戈在試圖尋找沈赫赫藝術稟賦和反常的精神狀態(tài)的根源的過程中,所發(fā)生的異乎尋常的幻覺和夢境等等,也都呈現(xiàn)出吊詭的魔幻光影。作品把現(xiàn)實與幻象融為一體,讓我們領略到一種令人新奇和驚異的閱讀快感,使作品大為增色。
小說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運用超越了作者過去所熟練掌握的創(chuàng)作方法,比如作者多年前所創(chuàng)作的另一部比較成功的長篇小說《依仁巷》,就完全是遵循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來創(chuàng)作的。作者此前也嘗試過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的改變,他的長篇小說《解手》,就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影子。但《紀年繡》無疑走得更遠,魔幻色彩也更濃厚。不過按照作者本人的說法,這部作品仍具有探索和嘗試的性質。
也許有人認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泊來品,在中國難免水土不服。其實不然。被譽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鼻祖的博爾滕斯就說過,中國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有此類作品了,《莊周夢蝶》就是其經(jīng)典之作。就像被國人稱為“四不象”的糜鹿重歸故土得到很好的繁育一樣,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中國的土地上也當會有生長的土壤和空間,不少成功或比較成功的當代文學作品也映證了這一點!都o年繡》的探索和嘗試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既為探索嘗試,就很難做到完美無缺,事實上,這部作品在魔幻手法的運用上確有一些可供商榷之處。我認為,其最大的誤點就是把尋找沈赫赫的那些“魔幻”剌繡的構思源頭的過程寫得太實,太清楚。作者不惜篇幅地試圖對那些充滿神秘色彩的構思從人物的生理和心理特質,血緣、遺傳和祖居地域的復雜影響等等方面進行“科學”解釋,務必窮究其真相而后快。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實際上也解釋不清楚。我理解,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不過是作者試圖用超現(xiàn)實的幻景來表現(xiàn)和詮釋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其特點是通過極度夸張,將主客觀世界的界限模糊化,營造出一種超現(xiàn)實的,神秘怪異的所謂魔幻氛圍(或可稱為對現(xiàn)實的一種富于想象的詩意呈現(xiàn)),以加深讀者的印象,啟迪讀者的思維,在更深的層面上實現(xiàn)作品所想表現(xiàn)的現(xiàn)實世界和思想內含。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是公認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作品中的魔幻色彩可謂無所不在,令人驚悚,比如他寫那個名叫馬孔多的小鎮(zhèn)上的所有居民都患了不眠癥,結果是集體失憶,不得不把所有的日常生活用具甚至奶牛上都注明上名稱、用途、使用方法等荒誕不經(jīng)的狀況;寫吉普賽人的兩塊磁鐵所經(jīng)之處,不但鍋碗瓢盆稀里嘩哪地滾滾而至,連釘在木板中的釘子都吱吱呀呀地掙脫而出;還有連續(xù)不斷地下了四五年的豪雨等等……均寫得繪聲繪色,堪稱絕妙,而且隱喻極深,但作者卻并沒有勞神費力地去對現(xiàn)實中是否真正可能發(fā)生這些怪誕現(xiàn)象進行“科學”解釋,事實上,也沒有讀者會離開拉美紛繁復雜的歷史和現(xiàn)實以及文學本身的特質,去窮究凡此種種是否具有科學依據(jù),就跟我們不會去質疑“莊周夢蝶”是否有科學依據(jù)一樣。《紀年繡》因不厭其煩地對其所涉及的魔幻現(xiàn)象的“依據(jù)”進行探究,不但形成作品的贅筆,而且讓其努力營造的魔幻氛圍大為消減,給人留下蛇足之憾。文學就是文學,留下一個不失美麗的謎,不是可以使作品更為雋永,更令人遐想嗎?
《紀年繡》是一部值得關注的作品,其歷史文化價值和社會認識價值,尤其是在小說結構,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藝術探索,都給我們留下了值得探討的空間。
渝公網(wǎng)安備:5001030200275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