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前位置:首頁 > 文學(xué)天地 > 評論 > 正文

用虛構(gòu)的雨,澆灌靈魂的綠洲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3年5月28日     

王明凱
虛構(gòu)一場雨,去洗凈父輩脊背上那潔白的鹽霜,去擦亮莊稼漢那等待出耕的犁鏵,去澆灌烈日下那嗷嗷待哺的禾田,去滋潤靈魂深處那頑強而葳蕤的綠洲。
于是,我看見一個孩子,一個從岳家村沐浴著鄉(xiāng)風(fēng),啃著山苞谷走來的孩子——一條漢子,一條從潼南的課堂上,把教鞭舞進(jìn)商海大潮的漢子——一位詩人,一位將《天機》和《云的眼睛》置入書架,又把新意象皺在眉頭的詩人,款款地向我走來,娓娓訴說他與神相通的讖語。
這個孩子、這條漢子、這位詩人,叫蔣蕓徽。
他好像從云端的高處,乘著虛構(gòu)的翅膀,穿越在一枚紅葉,在一片草尖的露珠里打坐,在云霧里誦經(jīng)。又像在萬物的夢境中,翻閱一道道風(fēng)景,與神通靈,在神的偈語中,呼叫萬物的名字,喚醒靈魂的復(fù)蘇。蔣蕓徽用與神相通的詩行,訴說生命與河流的關(guān)系,河流孕育了生命,生命靈動了河流,在組詞《生命與河流》中,他這樣寫道:
一條江活著,這個世界活著
……
我的水蛇,從水面劃過,舉著水仙花
沿街叫賣。祖先們的土陶罐,藏著瓊漿
安放肉身的地方、也安放神識
……
你的身子是靈魂的胎盤
把曠古的影子,把我命運之光,攬入你的
海子
我的大妹子。我把你揉進(jìn)泥土,乃至我的身體
把你揉成瓷器的樣子,花的樣子,女人的樣子
用來儲藏五谷,儲藏金木水火
……
花溪,我要擁抱你,纏綿與柔滑的身子
與你交媾。我要用你,亮晃晃的手掌
搓洗我生疥瘡的翅膀
你看,生命即河流,河流即生命,江是活的,河是活的,男人是活的堤壩,女人是活的水,花溪是活的漁歌,丘陵和岳家村都是活的精靈,這就是生命的河流,這就是河流的生命。
神性而圣潔的詩歌,能在黑夜中,擦亮隕石,讓它閃電般的火花,照亮暗中開放的花朵。于是,河流中的生命,有了得以生存的陽光、催生萬靈的雨露和自由呼吸的空氣。手捧詩歌的詩人,也自然會在漫漫的行走中得以凈化,秉持詩的力量,守住道德的根本、心的根本、人的根本!皣衅渫羂人有其根。守住了根,就守住了\靈魂的高地\族譜里,一個名字的倒下\就有更多的名字站立”于是,“我將在慢下的光陰中\(zhòng)像一條船\?吭谶@個港灣\直到終老”。
黽勉始終的詩人,能用詩的精神和核能,給自己刮骨療傷,他虛設(shè)受孕的星辰,用批判的小刀,挑剔生命中的腐肉,好讓眼下的沙漠,變成心中的綠洲。他牽手驚蟄后的生命,苦苦等待春雨的來臨,他等來的卻是一場虛構(gòu)的雨,以及自己半個世紀(jì)的“腰痛”。沉重的時光,沉重的生命、沉重的愛,讓背負(fù)岳家村的詩人,張大驚奇的眼睛,閱讀大千世界的萬般無奈:
烏云牽手烏云,看樣子
有一場假設(shè)的雨
……
美女赤膊上陣,等待
雷鳴后的沐浴
她們的等待,一無所有
……
原來柏拉圖的頭
是達(dá)芬奇假冒的
(《夜,風(fēng),蝴蝶》)
為了這些
農(nóng)業(yè)和糧食的大事,父親隱忍著季節(jié)的腰痛
如同一株田間的小草,彎著半個世紀(jì)的委屈
(《有時我把秋天反寫》)
我們一起看過憂郁的姑娘走過田間
奶奶一生就走在長滿
荒草奢華的鄉(xiāng)間,像一朵野菊
撿拾一個一個舊日子,終老于此
(《與一塊墓碑坐下》)
還有插秧人的勞頓與佝僂:“彎曲的角度\正好與自己的年齡相似\像彎曲的季節(jié)\像吊墜的一束谷穗”(《插秧人》)。阿哥在工地上死了,“阿嫂,我該怎么對你說……面對她放飛的神采\我的靈魂如刀割,我甚至感到山谷\被灼傷時,空氣的焦味\我該如何把一扎浸血的現(xiàn)鈔\交給你。向你解釋他累倒在工地\對我最后的囑托”(《阿嫂,我該怎么對你說》)。還有把城市一天天壘高的生命:“工地上,背負(fù)磚塊的人,比一堆磚\要矮。和他們打盹的夢一樣……他們也有過在高處的時候,他們和壘高的磚頭\被塔機的長鞭掛在空中,懸于一線\他們在高空生命的價值,此刻與一塊磚等同\一塊五毛八”(《低處的價值觀》)。
你看,這是生活的細(xì)部和生命的深處,再好聽的歌曲也有A面和B面,二十四小時里,既有夜以繼日的白天,也有日以繼夜的夜晚。
在蔣蕓徽那里,萬物皆有靈,詩是人神的對話,是萬神內(nèi)心的獨白,詩人只不過是人和神之間的橋梁和介質(zhì)。一首好詩就像一個鮮活的人,走向你,就走進(jìn)了你的肉身與靈魂。《磨刀匠》走向你,你就看見“長凳上捆綁著川江的硤石,一磨一摸,磨亮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日子,磨碎的是自己后半身的光景”。于是,世界呈現(xiàn)給我們另一種美麗的可能,我們祭祀并感激磨去鐵銹的刀鋒,裁出江山與美人。
《東望長安》走向你,你就看見一個氣勢恢弘的哲理,“那一天,他翻越了2150米\的西岳之巔。更重要的是\他翻越了自己與黑夜。那一天,他放下手中的木托\(zhòng)像放下大片的江山。放下\沉重的靈魂”。
《川江號子》走向你,你看見的是一聲號子,一個腳坑,一聲號子,一把黃沙,一聲號子,一組生命的漩渦。這腳坑、黃沙和漩渦,豈止是它們才能聽懂的暗語?“​……其實,是把纖夫的命運\揉碎。沉入了江底\更悲情的把纖夫\后半輩子的\生命,沉入了江底”。
詩是飛翔在世間與泛神界的使者,是似與非似的生活表述與升華,是那個被叫做第七意識,又名潛意識的精靈的聲聲呼喚與殷殷述求,被詩人真實、細(xì)膩的表象出來。街頭補鞋匠的生活看似非常平凡,被《鞋匠之歌》詩化和放大之后,意境和內(nèi)涵就從深掘走向深化,又從深化飛向升華:
……
他的雙手,長著鐵銹
落日從他如弓的脊背滾落
同時滾落的還有鼻尖上的苦澀
一枚戳穿舊日子的釘子
在鞋跟的邊緣,親切的叫著痛
此刻,我在他的眼里,找到一枚釘子
正釘過黏合現(xiàn)實與虛擬的縫隙
更新的陽光,斜靠在他的臉上
請看《線裝書》:“……蹲下來\與鏤空的影子隔岸插柳。浮塵\蒙著時代的眼睛\這是一本線裝書的命\注定被沉重的光陰封存\……一本書有情,被現(xiàn)實的\法官?。再看《老屋子》:“……老村長轉(zhuǎn)世\成了麥田的麻雀。牛羊宰了,牛角懸在門楣上\留著追念主人……樹葉把陽光剪得細(xì)碎\細(xì)碎的陽光,赤腳\從破碎的瓦縫間下來\在老屋四壁\瞻仰暮色中的照片”。這就是蔣蕓徽詩歌的境界和特點,它能夠由具象到抽象,由有限到無限,給你指引廣闊無垠的想象空間。
文學(xué)是人學(xué),詩歌也不例外。詩歌的神性,是從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內(nèi)心世界的和諧中升騰出來的。而人,不論個體也好,群體也好,自文明社會以來,永遠(yuǎn)是社會的人。所以人寫的詩歌,都是獻(xiàn)給社會的貢果,它必須符合社會的認(rèn)知和規(guī)則。當(dāng)下而言,良知與道德,就是詩歌個性施展的底線,如果詩歌是寫給大家的,它就并不是一個人的風(fēng)花雪月和夢言癡語,它應(yīng)有義不容辭的社會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精神。
請看《城鄉(xiāng)交融的陽光,眼睛含著流浪的沙!罚
……天空帶著河流與稻田,一再后退
現(xiàn)在到達(dá)一座山的腳下,已無空隙
所退。山高過土地,但低于憧憬
城市的高樓,把村莊與連天的荷葉
逼到了絕境。肥沃的土壤能翻越一座大山
但翻越不了紅頭文件的幾個漢字
膨脹的欲望,高舉著鏈鋸,曠野的視線
正被鋸短,黃土地的日子,越過越窄
……
晾曬優(yōu)勢的院壩。今天,只晾曬惆悵
失去土地的香樟,正失去水分與懷想
再看《凋零》:
你是園圃中的花骨朵
還未到綻放的季節(jié)
你選擇了早熟。
早熟,是一個傷心的詞語
你揮霍了青春,揮霍了清純
你選擇了背叛
也許,你沒有錯
你在錯誤的時間
選擇了錯誤的地方
你看,目睹城市擴(kuò)張對鄉(xiāng)村空間的擠壓,我們的生存資源日益加速耗竭,我們的生物圈環(huán)境遭遇嚴(yán)重破壞,詩人表現(xiàn)出深深的憂慮和迷惘。面對園圃中的“花骨朵”,無奈地選擇了揮霍青春的方向,詩人用他的詩歌,向社會和道義發(fā)出了警訓(xùn)。這無疑是詩人社會責(zé)任和精神擔(dān)當(dāng)?shù)乃囆g(shù)表現(xiàn)。
作為語言的花朵、思想的果實,詩歌當(dāng)然應(yīng)具有一定的詞語的高度,它應(yīng)該有觸手可及的意境,有空靈與張力四射的語境,有謀篇布局的設(shè)計與結(jié)構(gòu)。哪怕是在抨擊時弊或鞭撻丑惡時,在彰顯人性光芒或褒獎物種的饋贈時,也能讓人感覺到一種美麗的批判或弘揚,而從中受到裨益,產(chǎn)生共振,醍醐灌頂般地洗去靈魂的塵埃。
讀讀像圖畫一樣美麗的《把春天嫁出》吧:
……
白云趕著羊群
羊群趕著春天
春天在山崗的額頭
啃青草……
現(xiàn)在是初春,野草已舉出
花蕾。它要等的那個人
還沒有來
再讀讀同樣像圖畫一樣美麗的《插秧或向前》吧:
倒影藍(lán)天和云朵的梯田,在落日前
就會被裁剪成新娘的霓裳
……
于是,村莊,綠起來。連落日
與白色的木樓,也鬧起綠病來
臥床的綠,綠得臃腫和深厚
……
那些退步插秧的人,退成前進(jìn)的風(fēng)景
這就是蔣蕓徽詩歌語言的魅力,把春天大地復(fù)蘇的場景,把落日的余輝下莊稼人退步插秧的場景,像水墨畫一樣端放在你的面前,那么美麗、漂亮、栩栩如生和可觸可感,叫人贊嘆不已。
還有一首詩,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與共鳴,它叫《舉起自信的右手》:“舉起你自信的右手\暫時的高度,一個堅定的過程\是撐起藍(lán)天的脊柱。從你小手的背后,我看到許多的手臂\他們將在明天,托起遼闊的疆域\從你眼目的池塘,我看到了少年的我\石縫里,一株追逐陽光的小草。缺鈣的土地,影響了你骨骼的發(fā)育\但阻擾不了你翻開春天的封面\斷愛的河流,洗不盡你臉上的塵土\但感染不了你騰飛的翅膀。從襤褸的衣服里,舉起你自信的右手\就像歷盡風(fēng)雨的小荷\從懷里舉起尖尖的陽光”。
舉起你的右手吧,詩歌,舉起你的右手吧,詩人,舉起你的右手吧,詩歌的精神和詩人的理想,像蔣蕓徽那樣,用虛構(gòu)的雨,去洗凈父輩脊背上那潔白的鹽霜,去擦亮莊稼漢那等待出耕的犁鏵,去澆灌烈日下那嗷嗷待哺的禾田,去滋潤靈魂深處那頑強而葳蕤的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