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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籟之聲吟唱在歷史的天空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3年4月28日     

許大立

這一生讀過許多長篇小說,卻少有讀過描寫音樂家尤其中國音樂家的作品。多少年常聽人數(shù)落重慶沒有文化大師,沒想到土生土長于銅梁縣的劉雪庵就是這樣一位音樂大師。也恰恰是他的同鄉(xiāng)、作家李明忠,用冷靜的敘述和激情的筆觸,將這樣一位聲名遐邇又命運多舛的音樂奇才的生活與藝術(shù)的歷程——他的生命,他的奮斗,他的才華,他的情愛,他的輝煌和他的苦難——赤裸裸血淋淋無一遮掩地展示在我們眼前。

我與李明忠相識于1998年年中。那一年我在《重慶日報》副刊部任職,其時日報副刊與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聯(lián)合舉辦“改革之歌”征文,李明忠從眾多業(yè)余作者中脫穎而出,以散文《紅綢結(jié)》奪得此次征文唯一的一等獎。讓我大跌眼鏡的是,這個李明忠不是我們熟悉的作者,直至頒獎儀式開始我都不知他的尊容和脾性,這樣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中師教師的作品居然獲得了眾人矚目的市級文學獎,也讓我等副刊編輯刮目相看。

此時李明忠已逾不惑之年。用他的話說,幸福雖然來得有點遲暮,卻依然打開了他的生命之門,讓他開始了一條嶄新的人生之路。此后他的作品便頻頻出現(xiàn)在市內(nèi)外的報刊上;及至后來,李明忠被調(diào)至縣委宣傳部任職并一發(fā)不可收,寫出了描寫故鄉(xiāng)舞龍人的長篇小說《燈火闌珊處》等,也開始了他全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

說到這部小說,不必諱言,早在三年之前,重慶市作協(xié)某次討論作家申報作品選題的時候,我就特別談到了李明忠有關劉雪庵的寫作提綱,認為他的選題嚴謹,人物有分量,寫作準備充分,在眾多的申報作品中無疑蹊路奇巧且獨具個性,加之他的文字功底堅韌毅力,小說的寫作無疑是極有希望的。當時我心中最大的疑問,是他能否把握刻畫好作為音樂家的劉雪庵。我說,一個人性的劉雪庵你可以寫好,可他是音樂家,音樂大師,那些奔騰于他的血脈里的樂思、樂匯,那些尋常人難以理解的主題、旋律與和聲,那些跳躍于他精神世界里的音符、音節(jié)、樂句,你怎么去描繪去演繹?怎么有機地將之融化到他的生活與生命中去?這才是對音樂和音樂界并無多少了解與理解的李明忠的難題。

及至讀完小說,我方才知道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也很訝異李明忠的學習能力,他不僅極自然地將主人公的音樂造詣與人生際遇浪漫地糅合在一起,對劉雪庵厚重大氣、風格迥異的音樂曲目也解讀得暢達入木如行云流水。一段段哲理性的細節(jié)解述和抒情吁嘆也基本到位,讓我這個音樂學院的畢業(yè)生也找不到明顯的錯漏和穿幫,這是最最讓我感慨的。據(jù)說,為了對劉雪庵的作品有較為深刻的釋悟,他這個曾經(jīng)的語文教師從頭開始學習音樂基礎理論,查閱的相關音樂資料音樂評論可謂汗牛充棟,積木壘屋,那又需要多大的耐性和頑強的精神?

這部小說不僅僅在音樂的釋義理解上較為到位,語言敘述上更是勝人一籌。小說家原本就應該是大學問家,有如曹雪芹,有如雨果,他們對自己的作品人物所處時代的政治社會經(jīng)濟人文狀態(tài)等等信息可以說了如指掌,信手拈來,文字的把弄與操持更得一流。李明忠顯然了解小說家的責任,他在努力掌握主人公所處時代的特性特征特色的同時,發(fā)揚了他的語文教師的優(yōu)勢,把對文章的分析能力移植到音樂解讀上來,時不時有極為傳神率性極為神采飛揚的段落出現(xiàn),讓你既為劉雪庵的才情吁嘆,又為作家的文筆喝彩。他這樣描寫周小燕演唱劉雪庵的《長城謠》:“她心頭一熱,挺直胸膛,熱血燃燒起來,充沛的感情變?yōu)閺姶蟮臍饬鳑_向嗓眼,清澈明亮的歌聲,悲壯蒼涼的琴聲和百轉(zhuǎn)千回的情愫交匯在一起,洶涌澎拜,奔騰不羈,有如沖鋒陷陣的號角。聲音通達剔透,中音區(qū)到高音區(qū)轉(zhuǎn)承自如,完美無痕!

再如寫顧毓琇這個學貫中西的教育部次長拉二胡曲《蘇武留胡》:“一陣尖脆的二胡聲撲面而來,那樂聲悲悲切切,如冰,如雪,如歌,如泣,起伏跌宕,在弓弦的摩擦中,有濺血的鏗鏘和斷腕的脆響,瀟瀟寒風拂過,天地間一片迷蒙。歌聲如錐心的喟嘆,穿越了歲月的風霜,傳遞著心靈的力量,像茫茫雪原里的一叢篝火給夜行人照亮了希望。”

書中這一類對音樂作品的解讀引申還有很多,這不僅僅寫劉雪庵的藝術(shù)境界,也是作家對音樂的意向化理解與詮釋,如果沒有至深的領悟,也就沒如此優(yōu)美深沉的文字從作家筆下汨汨而出。

劉雪庵以詞曲兼得而名滿上海音專,尤得恩師黃自喜愛,黃先生還親為他的詩作《踏雪尋梅》譜曲,讓他揚名樂壇!熬乓话恕笔伦兒,劉雪庵的詞風發(fā)生了改變,抗日救亡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主題,期間寫出了大量群眾性歌曲如《殺敵歌》、《為我中華》、《送北上將士》等等,還編輯了《前線去》等歌曲集。而后五六年間,劉雪庵深受黃自青睞,一路提攜,黃接連為其詞譜曲十三首;劉雪庵詞曲兼修,寫兒歌,譜軍歌,也為風靡一時的影片如《桃花扇》、《十字街頭》等插曲,唱紅了十里洋場。倏忽之間,這位曾幾何時連房租都交不起的“落魄書生一步登天,成了上海灘的文化名人”。

劉雪庵真正的成功是在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以后,他以自己的超群才華投身抗戰(zhàn)文藝創(chuàng)作,寫軍歌,編《戰(zhàn)歌》,西行途中,編寫《流亡三部曲》;陪都重慶,三天之內(nèi),寫出郭沫若巨作話劇《屈原》音樂五幕六曲,曲曲動情,句句憾心……

以故事畫人,用音樂寫心,作家李明忠在描寫劉雪庵的悲情命運時,用了大量鋪墊,將他的精神世界充分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就是這樣一位愛國、重情的音樂大師,卻因為命運的擺布引發(fā)了人生的無盡磨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是也。這個是是非非的“蕭何”就是《何日君再來》。

《何日君再來》原本是劉雪庵憶及病歿女友孫德志黯然寫就,偶被上海藝華影片公司看中,被當紅影星周璇一唱走紅;而后又被明星黎麗麗在影片《孤島天堂》中作為她所飾角色—一舞女特定場合的舞會唱曲,更是推波助瀾,響徹中國。舞曲也罷,情歌也罷,此歌其時爭議頗大,無非是其綿軟乖嗲的曲調(diào),讓一些人感覺不激昂不振奮,有如消蝕斗志的“靡靡之音”。最倒霉的是日本人看上了這個曲子,把它制成唱片到處播撒,甚至空投至大后方,意欲渙散人們的抗日意志。這就惹惱了蔣介石,下令全國禁唱此曲。及至到了新中國,自然更不能演唱這首連蔣介石都禁了的“日偽歌曲”,國共雙方在這首歌的處理上達到了高度的一致。

李明忠知道《何日君再來》是劉雪庵生命史上的一個死結(jié),劉曾經(jīng)因它而燦爛,也因它而黯淡,甚至惶惑一生,至老至死。他必須用《何日君再來》這個死結(jié)作為整篇小說的“眼”,于是他層層抽絲剝繭,寫他的人生,寫他的愛情,寫他的聰慧與愚鈍,寫他的豪放與膽怯,直至為他的人生畫出一個完整的輪廓。讀完小說,我以為李明忠獲得了成功,他讓一個粗線條的朦朦朧朧的音樂家,變成了栩栩如生的具象人物,極具才華卻又怯弱無助,內(nèi)心豐富卻又謹小慎微,最后因怒引禍獲罪,郁郁20余年落寞死去。我想,李明忠是把這個繭剝開了,把這個結(jié)解開了,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人性的音樂家,一個忠誠的愛國者的精神裂變與升華,看見了他全部的愛恨情愁,也看見了人性的詭異和時代的變遷。

這里還必須說說作家對劉雪庵的妻子喬景云的著力刻畫。這位與劉雪庵相識相愛于抗戰(zhàn)大后方的女歌唱家,和劉雪庵相攙相扶走過人生的最得意和最落魄的歲月。即便劉雪庵在人生最低谷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未棄劉雪庵而去。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因仗義執(zhí)言怒斥誣陷丈夫者,竟也被劃為右派分子;文革中她見丈夫被紅衛(wèi)兵打罵,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用羸弱的身體擋住揮向丈夫的拳頭,真是一個俠膽情重的奇女子。寫得最動情的莫過于喬景云在干校去探望劉雪庵的那一節(jié)。她背著為丈夫墊床的稻草,頂著狂風,帶著些吃的給另一個隊的丈夫送過去,卻被吹翻在地摔傷了腰椎。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硬是強忍劇痛爬回了宿舍,卻從此一病不起。喬景云兩個月后便走上了人生的不歸路,甚至沒能和丈夫作最后的告別。一個女人,在丈夫蒙受冤屈時不是選擇離去,而是忍辱負重、相濡以沫和他一起承擔苦難和不幸,李明忠筆下的喬景云,正是那個特定時代知識女性的縮影。

當然,由于年代久遠、時空限制以及與音樂家之間對于音樂的理解落差,作家對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的把握和刻畫還有值得推敲之處,某些情節(jié)的描寫也略嫌生硬,小說的敘述體構(gòu)尚欠靈動。但正因為作家具有很強的文字功底和表述能力,有效地彌補了上述不足,讓這部書讀起來咀嚼有味,漸入佳境,就像吃甘蔗從梢處啃,越啃越甜,興味愈濃。

我曾經(jīng)對李明忠說過,他的這部小說不僅僅是對文學的貢獻,也是對音樂的一份貢獻;劉雪庵一生寫了那么多天籟之音,讓他夢縈魂繞死不瞑目的應該就是《何日君再來》了。因為直到1985年3月14日先生逝去,那首該死的幾乎左右了先生后半生命運的歌曲,仍然被敵對的海峽兩岸打入另冊,這是一件今日思忖起來仍舊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直到后來有一位名叫鄧麗君的歌星將之唱紅臺灣,響徹大陸,風靡亞洲。不過筆者一直以為,《何日君再來》僅僅是劉雪庵先生汗牛充棟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一朵小花,他的那些膾炙人口的抒情歌曲,他的那些氣壯山河的抗日戰(zhàn)歌,他的那些震撼人心的音樂正劇煌煌曲目,更應該值得人類銘記,久久唱響在歷史的天空。

2013年3月14日(劉雪庵先生逝世28周年紀念日)匆寫于重慶